这实在是一次痛快的爆发, 可它也同样让白清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她被老陈赶出了戏班。
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事,毕竟对方那么看重如意楼的生意、更把今晚这台戏当作是一把富贵天梯,可她却不管不顾地往徐隽旋脸上泼了一杯滚烫的水——他们家可难缠呢,当晚闹得整个楼都鸡飞狗跳, 还叫了几个兵把场子围了, 要不是后来如意楼的东家亲自从租界里赶了过来、又凭借着和徐振将军的私交跟他儿子好言好语了一通, 今日这桩事恐怕都不能善了。
一片混乱之中白清嘉还被徐隽旋那个人渣反手扇了一耳光, 男人的力量太大了,直接就把她打得跪倒在了地上, 事后没多久就青紫红肿起来, 瞧上去十分骇人。
可就算这样也没能得到老陈的同情,他真是气极了,看样子还恨不得也跟过来补上一巴掌,瞪着白清嘉的眼睛怒得像要喷火。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怎么会比一头猪一条狗还要蠢!”他当着整个戏班子的面大声地辱骂她,“往贵客脸上泼水?跟人家争吵?你有这样的命么!你是伺候人的、不是使唤人的!你这是在拉我们整个班子为你自己的冲动陪葬!”
凌厉的谩骂是铺天盖地的, 四周人冰冷的注视和窃窃私语也是残酷的凌迟,她就那么顶着脸上的伤狼狈不堪地面对着这一切,心里有一个声音还在委屈极了地解释,想告诉大家做错事的人不是她,是别人先羞辱她欺负她的,可与此同时脑子里又有一个更冷漠更残忍的声音在告诉她:
放弃, 不要解释。
大家在意的并不是那些复杂的是非曲直, 而仅仅是眼前的生活,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你的确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就不要再试图申辩了。
沉默, 离开, 躲到大家都找不到的地方去,也不要觉得委屈,因为本来就没有谁应该一直保护你偏袒你,这世界是个残酷的熔炉,你也终究……
……要被烧成肮脏的灰烬。
从如意楼出来已近夜里十点。
夜上海还像过去一样繁华,霓虹之下仍是车水马龙,白清嘉独自一人走在喧嚣热闹的人群里,神情木然得像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现在她该去哪里?
回家么?
好像不行。
她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退,万一被家人瞧见就难以解释了,倘若她的父亲母亲知道她今夜的遭际该有多么伤心?母亲一定会哭的,父亲则会病得更重,两个老人家除了跟着一起愤怒还能怎样?平添烦扰罢了。
还是不回了……然后明天再托人给家里送个字条,就说……就说她要在朋友家里玩几天,等伤好了再回去,正好她还可以借这几天的工夫再去找一份新的工作。倘若还有人肯雇佣她就是再好不过了。
她麻木地想着,情绪几乎没有一点波动,今晚、明天、后天、大后天……她按部就班地一点一点想着未来几天要做的事,甚至连住哪里的小旅馆、去哪间药房买治外伤的药都想好了,刻板得好像自己并不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今晚也并没有遭遇过什么令人心痛的噩梦。
……可你就不委屈么?
或者……你就不想哭一场么?
哭,这本来就是值得一哭的事,片刻的放松是合情合理的,不会被指责为矫情和懦弱;何况这是大街啊,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一定不会有人留意你的,只要你小心一些,悄悄哭一场也不会被人发现,哭过之后你就会痛快一些,起码不会像现在一样憋闷了。
这念头可真清晰,简直是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反复诱哄,她深知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可就算这样她的眼眶依然干涩得要命,所有暴烈的情绪都被一个看不见的木塞子牢牢地堵在了她的心底,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甚至感觉不到什么痛苦和愤怒,只是麻木,只是茫然。
她没有力气了,或许是因为没有吃晚餐,也或许只是因为受到了情绪的拖累,总之她的身体已经不肯继续为她工作,以至于连再走过几条街去找一间便宜的小旅馆住下都不愿意,她犟不过它只能妥协,于是找了一个路灯照不见的街角席地坐下,汹涌的疲惫立刻反扑上来,几乎要把她吞没了。
……她好累。
不是在戏班子里洗衣服搬东西的累,也不是每日家里家外跑进跑出的累,她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明明她看过那么多精妙绝伦的西洋、还能熟练地使用那么多种语言,可到最后居然只能被迫沉默。
别想了。
毕竟身边也没有能听你说话的人。
就算想出了什么精到的描述又能怎样?
白费力气罢了。
想到这里她又勾起嘴角淡淡笑了一下,清浅又带着涩味,难以描摹的苍凉,谁也不知道这个坐在黑暗街角中的美丽女郎今夜遭遇了多么惨烈的横祸,更不会知道她的心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经历了多少跌宕起伏的悲喜,只有几个偶然经过的路人看到她神情平静地从路沿上站了起来,疲惫的身影和浓深的夜色融为一体,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直到她走到明亮的霓虹灯下、打算转过路口前往另一个街区寻找落脚的地方,一道熟悉的声音忽而从身后传来了——
“……白小姐?”
有些游移、有些试探,夹杂一点小小的惊喜。
她也愣了一下,有一瞬间还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犹豫了几秒钟后还是回头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男人正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笔直地注视着她,一身青黛色的长衫儒雅又清润,眉眼间温吞的书卷气总是令人感到惬意舒心。
——是程故秋。
关于程先生为何会从北京来到沪上这件事,倒是值得花费口舌说上一说。
想当初袁氏称帝闹得满城风雨、北大校内也不免生出了些许风波,甚至他们严校长还成了筹安会的理事,为帝国的建立大大地出了一把力。
程故秋为人一向温吞识礼,极少锋芒毕露同人争执,可在国事面前却总不免要多些执拗认真,被时局逼得也学会了振臂高呼,领着同样慷慨激愤的学生们上街游行,结果当然是立刻被当局盯上了,被抓去警察局耳提面命威胁警告了一番后还被学校开除了教籍。
他对此当然愤愤难平,原本打算豁出去同当局硬碰硬,可没料到他的学生们比他还激愤,为了他不惜与学校和政府对峙,最后事情越搞越大、有几个学生都被抓了。
他们还是年幼的孩子,本该在学校里学习修齐治平的道理,怎能如此之早就被牵扯进残酷的政治里去?程故秋终究于心不忍,于是也对当局做了妥协,承诺不再组织学生上街“闹事”,离开北京来到了上海。
如今时局动荡政治高压,各种主义混杂成一团,北京已然成了不可言不可议的地方,也就只有沪上还剩几分可贵的清净,他一路南下至此盼望谋个安生,只不料刚到几天便遇见了白清嘉,说来也是难得的缘分。
如今两个久未谋面的人一同在街边干净明亮的咖啡厅里相互对坐,各自的际遇都同半年多前大不相同,人事的更迭也实在难免令人心生感慨——尤其是程故秋,他虽一早就知道白家败落的消息,却没料到这倾覆是如此彻底,以至于连白小姐拿着咖啡杯的手都生出了冻疮和裂口,甚至脸上还有个触目惊心的巴掌印……
“白小姐……”
他心里有些涩痛,想问她发生了什么却又不敢,只好反复去斟酌措辞,唯恐说出的话不妥当又惹得她伤心,最终也是语塞了,讷讷归于无声。白清嘉瞧出他的局促,也感激他的体谅,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轻松,转而问:“程先生远来沪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顿好了?有没有碰上什么难处?”
她能当先开口可真是解了程故秋的为难,他遂长舒一口气,又紧接着答:“都差不多了,住处也有了安排,只是工作还在谈,想来得过几日才能定下。”
白清嘉闻言点点头,似乎也替他高兴,缓了缓又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高就,还是做老师,”程故秋半低下头,似有些惭愧,“几所名门公学都已不缺□□,恐怕要去新立的女校教书了。”
其实这也是很好的,只是新立的学校自然比不上北大名声煊赫,对他而言的确有几分委屈。
但……
“许是我没出息,觉得这样就很值得恭喜,”白清嘉轻轻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嘴角染上几分清苦,“工作么……唉,能有一份便算很好了。”
这话虽是说一半含一半,可其中的辛酸却是不言而喻,程故秋于是更明白了几分她的境遇,斟酌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问:“小姐如今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倘若、倘若你想寻摸一份工作,我或许可以代你引荐一番。”
白清嘉听言一愣,美丽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可片刻后又有些黯淡,大约是想起了此前多番碰壁的事;如今的形势就更糟了,她往徐隽旋脸上泼了水,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她,怎么会容许她顺利地找到一份新工作?必然会围追堵截要她无路可走。
思及此她又低下了头,心中狼狈地升腾起一阵悔意,不明白今晚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倘若当时能再忍一忍、事情便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无法收拾的样子了……
她心里苦得要命,嘴上却不愿与人多说,只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
程故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白清嘉不说他也能了解白家人在沪上处境的艰难,因此顿了顿又说:“如今我在沪上根基未稳,要说帮衬别人也是为时过早,但若小姐只想出几本书发几篇文得些稿酬我却还帮得上忙,算不得太难的事。”
说到此白清嘉就更羞愧了,不得已又对程故秋坦白了自己几年前的劣迹,因为荒废了稿件而得罪了出版社,如今人家已不愿再收她的稿子了。
程故秋闻讯也有些惊讶,眉头微皱,似也感到几分为难,白清嘉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窘迫地低下了头,再没脸顺着这个话聊下去了。
可这时她又忽而听到程故秋问——
“那如果……暂且先以我的名义发呢?”白清嘉瞧出他的局促,也感激他的体谅,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轻松,转而问:“程先生远来沪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顿好了?有没有碰上什么难处?”
她能当先开口可真是解了程故秋的为难,他遂长舒一口气,又紧接着答:“都差不多了,住处也有了安排,只是工作还在谈,想来得过几日才能定下。”
白清嘉闻言点点头,似乎也替他高兴,缓了缓又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先生在哪里高就?”
“谈不上高就,还是做老师,”程故秋半低下头,似有些惭愧,“几所名门公学都已不缺□□,恐怕要去新立的女校教书了。”
其实这也是很好的,只是新立的学校自然比不上北大名声煊赫,对他而言的确有几分委屈。
但……
“许是我没出息,觉得这样就很值得恭喜,”白清嘉轻轻放下自己手中的咖啡杯,嘴角染上几分清苦,“工作么……唉,能有一份便算很好了。”
这话虽是说一半含一半,可其中的辛酸却是不言而喻,程故秋于是更明白了几分她的境遇,斟酌再三还是试探着开口问:“小姐如今可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倘若、倘若你想寻摸一份工作,我或许可以代你引荐一番。”
白清嘉听言一愣,美丽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可片刻后又有些黯淡,大约是想起了此前多番碰壁的事;如今的形势就更糟了,她往徐隽旋脸上泼了水,他们自然更不会放过她,怎么会容许她顺利地找到一份新工作?必然会围追堵截要她无路可走。
思及此她又低下了头,心中狼狈地升腾起一阵悔意,不明白今晚的自己为什么就那么冲动,倘若当时能再忍一忍、事情便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无法收拾的样子了……
她心里苦得要命,嘴上却不愿与人多说,只道:“谢谢先生的好意,只是我的情况有些复杂,恐怕……”
程故秋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即便白清嘉不说他也能了解白家人在沪上处境的艰难,因此顿了顿又说:“如今我在沪上根基未稳,要说帮衬别人也是为时过早,但若小姐只想出几本书发几篇文得些稿酬我却还帮得上忙,算不得太难的事。”
说到此白清嘉就更羞愧了,不得已又对程故秋坦白了自己几年前的劣迹,因为荒废了稿件而得罪了出版社,如今人家已不愿再收她的稿子了。
程故秋闻讯也有些惊讶,眉头微皱,似也感到几分为难,白清嘉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便窘迫地低下了头,再没脸顺着这个话聊下去了。
可这时她又忽而听到程故秋问——
“那如果……暂且先以我的名义发呢?”白清嘉瞧出他的局促,也感激他的体谅,遂勉力笑了一下以示轻松,转而问:“程先生远来沪上也是不易,如今可都安顿好了?有没有碰上什么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