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徐冰砚分别之后, 白小姐的日子便陡然变得空洞起来了。
其实自回国之后她的生活就一直有些无聊,除社交之外都待在家里,看看小说喝喝闲茶, 日复一日。可现在的时光却不知何故变得十倍百倍的漫长,家里的钟表好像一口气全坏了, 过好半天才勉强动上一动,告诉她时间只过去了几分钟而已。
她变得特别心焦, 表面上安安静静地, 可心里却总是翻来覆去的难受, 偶尔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指望,每当有人来敲她房间的门她便幻想是他来家里找她了, 结果其实只是佣人来给她送下午茶而已。
也对……那男人怎么会来找她?他连一封信都不肯给她写,甚至那天她让他不要走、他也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多坏。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可除此之外更多的却是无措,毕竟她平生从未受过这样的冷遇,更从未像这样对一个男人牵肠挂肚——倘若他对她横眉冷对, 那她就算再不甘心也不至于一直没出息地想着他, 可偏偏他待她很好,总让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的。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对她表白呢?
白小姐困惑了,被折磨得一颗心都要空了。
像这样在家捱受了几天之后她终于是耐不住性子了,出门去了一趟薛家, 要同自己的密友倾诉一番心事。
薛小姐近来仍在养病——也是, 一年四季三百来天, 她又有哪日不是在养病呢?不同大概只在于最近病得更重, 连靠坐在床头都有些费劲了。
白清嘉的确没想到她会忽而病得如此厉害, 心想之前在英租界见面时她看起来还颇有气力, 怎么区区几天过去就如此虚弱了?哪晓得当初她的密友只是为了救她二哥而强撑着心神, 如今人一走、她的力气卸了,自然什么病什么灾都要十倍百倍地卷土重来了。
薛小姐却无意让自己的友人担忧,只枕在枕上看着白清嘉笑,说:“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前几天淋雨染了点风寒罢了。”
“淋雨?”白清嘉皱起了眉,“你的身子这样弱,怎么经得起糟蹋?下了雨还出门做什么?就该在家里躲着的。”
白家人都生得一副好相貌,她的眉眼亦生得与白清远有几分神似,连此时皱眉不许她淋雨的神情也是像极了,乍然便勾起了薛静慈有关那个离别之夜的回忆。
她有些满足又有些怅然,实在不想再聊自己了,便当先挑开了话头,问白清嘉:“我看你今日愁眉不展,倒像是有些烦恼——怎么了,是遇上什么难事了么?”
白清嘉闻言微微一赧,一面暗叹薛静慈敏锐,一面又深觉自己情绪外露太易被人看穿,要开口时又害了臊,心想总不好直言直语的,便咳嗽了一声迂回着说:“我?我能遇上什么难事?每天都在家里,再平顺不过了——是我一个友人,近日碰上了点麻烦……”
这话便引得薛小姐发笑了。
她最晓得白清嘉的底细,那么坏的脾气哪儿来那么多友人?何况她刚从西洋回来不久,同沪上的旧相识都有些生分了。
白清嘉也看出了薛静慈眼中的调侃,更害臊了,又努力找补,说:“是、是我在法兰西的同学,她寄信给我说的……”
编得还挺全。
可倘若真是法兰西的友人漂洋过海寄来了一封书信,来要三个月去又要三个月,半年下来恐怕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哪还需要人开解?薛小姐心说这个理由找得也不高明,却还是点头装作信了,并问:“哦,那她是碰到什么事了?”
白清嘉以为薛静慈是真的信了,于是暗暗松了一口气,而一旦将一切推到一个莫须有的“法兰西同学”身上,许多话便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了。
她斟酌了片刻,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只是她最近碰到了一个男人,待她很好、也很绅士,却不知怎么一直不肯表白,进进退退的很让人为难……”
薛小姐一听就懂了,甚至连这位绅士姓什么都推算得清清楚楚。
“哦,原来如此,”她配合着白清嘉作出为难之态,想了想又耐心地追问起来,“那这位绅士的品行如何?是只待你的同学一人好、还是待谁都好?”
这……
白清嘉同徐冰砚其实也没有多熟悉,哪晓得他待其他人是怎样的?只是他的性子那么严肃冷清,想来应当不会同她二哥一样是个花花公子吧……何况当初她还在徐家官邸看到过他同徐隽玲交往,对方跟他说话时他的反应也很刻板,不像是个风流成性的男子。
“应当……应当是只待她一人好吧。”她不太确定地说。
薛静慈又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他是不是有求于她?对她好并非出于男女之情、只为了讨好她?”
这……
有求于她?他有什么要求她的呢?当初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前她主动提出要让大哥为他另谋高就他都拒绝了……仔细想想打从相识以来有求于人的一直是她,就在前两天他还帮她救了她哥哥的命呢。
“应当也不是。”她的语气坚定了一些。
薛静慈又点点头,紧接着又提了几个不着边际的猜想,待彻底铺垫够了才终于提出自己真正的想法:“那他的家世如何?是否远比不上你的那位同学?会不会是因为自觉不配所以才不追求?”
这……
白小姐动摇了。
家世?
的确……她虽然对他的身世了解不多,却可以想见他的艰辛,否则像他这样有才干的人又怎么会屈居在徐振将军手下忍受那样多的限制和折辱?——他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么?因为这样所以不敢追求她?
“可是我——我那位同学,”她的情绪有些不平,险些要失言露馅,“她并不是计较门第的人、更不需要他给她什么东西,他又为什么要庸人自扰?难道就不兴多问一句她的想法么?”
这是很有道理的追问,可惜却只会出现在那些优越者的口中,而薛静慈最晓得位卑者的辛苦,毕竟她已怀着这样的心思面对白二少爷许多年了——很中意,很心仪,那又怎么样?自己的短处也许一辈子都补不上,又怎么敢再把心底里的话说给别人听呢?
“也许是那位先生有自知之明吧……”她幽幽叹了口气答道。
白清嘉越发皱起眉了,默了一阵之后又抱起手臂,说:“可在我看来爱情是十分热烈且冲动的,倘若真的喜欢便不会顾忌那么多,就算眼前横着千难万险也要想法子趟过去,眼下那人如此犹豫,想来心里也没有多么喜欢吧……”
这是悲观的话,与白小姐平素的性情大不相符,薛静慈一听便晓得她是当真对那位徐三少爷上了心,因此才开始学会患得患失了。
她替她欢喜也替她忧愁,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
“也或许正相反,”她微笑着告诉她,“他许是太喜欢她了,所以才不敢冒进不敢出错,反而束手束脚了呢?”
密友的话在大多时候都有着不可小觑的神秘效力,比书上的圣贤之言更令人信服,譬如白清嘉便听进了薛静慈的劝慰,整个人的想法都焕然一新了。
她的心情原本很低落、以为徐冰砚是不够喜欢她,可现在却觉得静慈的猜测十分有道理——那男人性子那么刻板,说不准是真的钻了牛角尖儿呢?也许他就是顾及着所谓的门第之别才刻意疏远她呢?何况她还曾跟徐隽旋有过一场荒谬的婚约,这个关系总归是有些复杂,他有疑虑也是常理。
她想通了,于是也不生气了,反而对那男人又多出了一层喜欢,觉得他隐忍克制的样子也很迷人,同时也越发跃跃欲试,打定主意一定要将他拖进一场轰轰烈烈的情爱里,要让他那双冷沉的眼睛染上令她着迷的风月,要让他宽厚温暖的怀抱成为她甜蜜的私有物。
一念既定,白小姐便再也待不住了,很快便开始想法子要同那个男人见面,可惜她并不知道他的住址、更不兴到徐家官邸去问询,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到沪军营碰碰运气。她倒也聪明、脑子尚未发昏,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不适宜在二哥的事刚刚消停的当下被徐家人发现和徐冰砚有所接触,故而只亲自写了一封信,找了一个新来家里的佣人偷偷送到沪军营去;信的内容也十分体面,并未露出什么缠绵之意,只说想请他一起吃顿便饭,感激他对他们一家的帮助、同时更要将上次自己去医院的花费一并还给他,合情合理,十分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