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史来看,最初的小说实际上并没有将自己用于个人经验,而仅仅用于了原创性的素材,即来自于神话与民间的传统故事——小说则是对这些原先就有的公共性的故事进行叙述。此时的小说,则是二度叙述,充其量也就是在叙述技巧上比这些原创性的故事还在它仅仅作为故事而被叙述时多了一些变化。但这种状况很快遭到了小说的反叛。小说开始以忠于个人经验为已任——小说这才真正开始自己的历史。
对于小说应依赖于个人经验,小说家们以及小说理论家和批评家们已说得很多了,但他们并没有回答小说为什么要依赖于个人经验。
我以为,一个小说家只有依赖于他个人的经验,才能在写作过程中找到一种确切的感觉。当他沉浸于个人的经验之中时,一切都会变得真切起来,并且使他感到实在,毫不心虚。这些经验将保证他在进行构思时,免于陷入虚妄与空洞,免于陷入生疏与毫无把握。那些曾经浸润了他的灵魂的爱、恨、忧伤、狂喜以及种种对存在的体味,都将使他在行文过程中,保持着一种自信心。因为这一切,都是他深刻地感觉到的。他就不会在写这一切时有矫揉造作的难堪心态。相反,他会觉得这一切是自然的。由始至终的真实感,还会使他有一种品质上的满足。一切描述的可信性,也必将依赖于他能够将他的文字建立在个人经验的坚实的基础上。由于强烈的真实性,他的小说对于读者而言就自然获得了一种亲近性——读者的欣赏,始终是在意小说家的诚实品质的。如果,小说家是以他的个人经验来写作的,这就等于说他对读者是推心置腹的。在读者眼里,小说家是一位可靠的、能够给予人信任的人。读者现在是听一个人的倾诉——听一个人的倾诉,永远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个人经验通常又都十分独特而新奇”(艾恩·瓦特《小说的兴起》),因此,它必将会产生一种阅读的魅力。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之下,会得到不同的经验”。这几乎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命运、经历、不同的关系网络、不同的文化教育以及天性中的不同因素,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使得每一个人都作为一种“特色”、作为“异样”而存在于世。“我”与“唯一”永远是同义词。这个世界,人群如蚁,然而我们又能够互相对望,大概也正是因为我们相互认出了对方的不同,又从对方的不同看出了自己的不同,于是,大家勉强地——甚至是谁也离不开谁地共存于一片天空之下了。我以为,小说写个人经验的意义也就在于此:它使我们看到了丰富无极的世界,我们在既相似又不同的景观与感觉中获得了这种可以增加自身生命重量的丰富性。再从一个常识性的角度说:如果小说不建立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上,那么在共同熟知的政治的、伦理的、宗教的教条之下,一切想像都将变成雷同化的画面。而雷同等于取消小说存在的全部理由。让一伊夫·塔迪埃在分析普鲁斯特的小说时,说了一段十分到位的话:“有多少艺术家,就有多少面不同的镜子,因为每人有自己的世界,它与其他任何世界都不相同。伟大的作品只能与自己相似,而与其他一切作品不同。……艺术家的世界的孤独性,即区别性,来自他独一无二的角度,独一无二的幻觉:‘……如果没有艺术,那么这个差异将依然是每个人的永恒的秘密。’……每一位有独特性的艺术家都向我们展示一个新世界。”
一切可望获得成功的小说家,必须将自己的作品建立在自己雄厚的个人经验的基础上。个人经验是一个小说家无法丢失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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