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莫道不消魂(二)(1 / 2)

俪颜 猫猫猜 5237 字 2019-09-11

 我与扇儿住进了小楼最西边的一间房。临着楼外,是穿城而过的釜河。水色深碧,气息清冷。夏日里住在水边,自是凉爽宜人。现下不过是春天,为何会选中这间房,用老王的话说:天源客栈毕竟是个客栈,鱼龙混杂,你们两个姑娘家住得远些才好。

房内显然是精心布置过了。松木制床榻,头上有素雅的水仙雕花,床板上铺了翠绿厚实的褥子。顶上悬着同色的帐子,用铜钩分开来挂在两侧。对着床榻是一张八仙桌,配了四张圆椅和一套茶具。盥洗用的支架与盆子靠墙立着。晚些老王会遣人送来热水,届时便可在屋中的屏风后沐浴更衣。

扇儿兴致勃勃地把玩着悬在床顶的熏香铜球。那是老王特别挂上去的。

“今天得早点睡。城门卯时开启,咱们就那个时候动身。”我一边整理包袱一边对她道,“到浣衣镇少说也得三个时辰,若是赶得紧些,兴许还能在城门关闭以前返回这儿。”

“咦,今年不在浣衣镇住了吗?”扇儿睁大双眼,“为什么啊?咱们又不急这一天。”

我敛下眸子里翻涌的情绪,微微勾动唇角:“崇武军在此戒严,我……害怕。”

扇儿走到我身边,自觉地为我捏起肩来,“俪兮姐姐这话说得可蹊跷了,您有什么好怕的呢?若是打仗,也碍不着咱们么。”

“眼下北方战事吃紧,这儿居然有人带着负责帝都城防的军队,跑来这小小的釜县消闲。”我咬了咬唇,“万一给打成叛军,帝都势必发兵镇压。那咱们不是就给困在这儿出不去了?”

扇儿的小嘴张得快能吞下个桃子去,眼神迷茫又狐疑:“俪兮姐姐,您在说什么啊?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什么叛军不叛军的?崇武军这么厉害,就算是有叛军来袭,他们也顶得住啊,到底……哎呀,我都给您搅晕了!”

我摇摇头,抬手扶住隐隐作痛的额角,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行了,不懂就别问了。”强抑住愈来愈盛的眩晕,我摆摆手。“是我想得太多,庸人自扰罢了。”

“那您究竟是在怕什么?”她不依不饶。

“闭嘴!”我的声音陡然一冷,“别说了,别说了好不好……我的头很疼。”

扇儿被我一吼,眼中蓄起了薄薄的水雾。“您这又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是发的哪门子火呢?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脑中似是有一把锉刀狠狠刮过,将血肉堆在一起胡乱搅拌。我的手指深深扣入发间,只期望以痛制痛。冷汗渐渐沁出我的额际,只觉得手脚冰凉,仿佛所有的气力都被这样深重的痛楚抽走了,只留下一副皮囊作势逞强。

见状,扇儿顿时手足无措:“您、您可别吓我……疼得厉害吗?我去找王叔来看看……”

她说着,慌忙跑出房去。我死死地抱着脑袋,响亮的疼痛在身体里潋滟开来。

是业,这是业!我的业障!

上天知我是何等罪孽深重,才要降罚于我,令我头痛欲裂,一生一世亦不得人怜!

我勉强张开眼来,感到背后沁凉的汗意,眼前渐次明晰起来。

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弯上扬的弧度。

宇文锐,这是我欠你的。上辈子欠你,这辈子,我的幸福和快乐势必要尽数交与你,任你撕碎焚毁,直至血肉模糊方才算好!

原本以为,就这样一生不再相见,久而久之,念想便会自然淡去。

可谁知道呢?或许是从呱呱坠地那一刻起,我注定了此生,必遭你的蛊惑与诅咒。

一双手轻轻按揉着我头顶的穴位,疼痛缓缓褪去。

“可是好些了?”扇儿小心地观察着我的脸色,“若还疼,您说出来便是。”

老王站在桌边看着我,“扇儿,待会让你家夫人把药喝了。”

“……药?”我出声问道,“不必了,我没事。”

“总比看你这样疼着好。”老王叹了口气,“是些安神护体的药,你定是一路劳顿,不曾好好歇息过,引得旧疾复发。”

“俪兮姐姐,不如咱们在这儿多休息一日再上路吧?”扇儿道。

我轻轻摇头:“不可,我心意已决。”

“你呀,你这拧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说不定会好过得多。”老王叉着腰苦笑,“扇儿,好生伺候着你家夫人,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

老王离开后,房中一时静默。

隔了许久,扇儿幽幽舒了口气,语间七分责难三分无奈:“您,是不是又想起那个人了?”

我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是,又如何?

“您不必瞒我,您哪一次犯病不是因着他了?”她手上不停,只是力度略微加重。“我在您身边待了十年,这些事若还想不明白,便是我愚笨了。照我看来,您是心中郁结,病气难以弥散,才生出头疼的毛病。”

我仍旧沉默。

扇儿嘴上停了片刻,又道:“您不说我也知道,病根到底是种在哪儿的。”

“别逼我了,扇儿。”

只这一句,便像是花尽了我所有的心力一般。那样的虚软无助。

“听我说那个人的事,你会觉得有趣么?”我支起脑袋以手托腮,心底一如冰泉凝涩,滞痛不已。“若是想听故事了,去街上寻个茶馆坐上一天,那儿的说书先生可比我能讲多了,包管你爽快。”

按在头上的忽然停了。

扇儿缓缓收回为我按摩的双手,眼中水雾摇曳。她死死咬了嘴唇忍着,可是很快的,大滴大滴的眼泪还是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感觉到身后压抑着的抽泣声,我暗暗叹了口气。

她没有像在紫翠楼里那样,因为害怕被人看见哭泣的模样而掩面跑走。紫翠楼是个可以算得上“家”的去处,但这里并非帝都。大约是有我在,她才感觉得到安全。

我们是拴在一块的,谁也丢不下谁。

脑中的痛楚已经暗了下去,我慢慢地转过身来。她垂着脑袋,晶莹的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始终不敢哭出声来。嫩黄的衣襟沾湿一片,变成了土黄。

我想笑一笑,然而嘴角怎么也动不了。

“对不起。”我执了她的手,轻轻摇晃。“我又乱发脾气……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