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应是旧时相识(一)(1 / 2)

俪颜 猫猫猜 4491 字 2019-09-11

 元日。夜,雪落正酣。

这是我来到帝都后最大的一场雪。连绵三日,不休不绝。往年每逢此时,城中百姓必定自制红绸花灯,纷纷悬于门前,寓意鸿福入户,吉星高照,如此便有了“元日观灯”的习俗。届时皇城也要大开宫门,放松门禁,准许宫人侍女出宫游玩赏灯,与城中百姓一同欢庆达旦,场面热闹非凡。

不过,今年是看不到那样的景象了,也许就连三日后的科考也会受到不小影响吧。

我坐在紫翠楼顶层的冰心阁上,俯瞰整条花街。花灯串珠似的挂满道旁,红绸白雪两相映对,一则艳极,一则素极。鲜红的灯光在风雪里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偶尔有人骑马路过,蹄印烙在雪地上,一个个深灰的记号,很快又被降下的雪片覆盖。

这是紫翠楼最寂寞的一夜。姑娘们裹了冬衣点了炭盆,缩在各自的阁子里不肯出来,平日里最为热闹的厅堂,此时只得几句莺声燕语匆匆散了。龟奴三三两两聚在回廊里玩骰子斗酒,这是他们最中意的娱乐活动,今夜没什么生意,便随他们去了。

我捧过炉子上的酒盅,温软馥郁的酒香四散飘溢。细细斟入白玉盏中,琥珀色的液体舔舐着杯壁,唇边一抹笑影轻轻扬起。仰脖干杯,醇香伴着烈火点着味觉,一路烫过喉舌,烧进胸脯,如利刃贯入体内,几欲开膛破肚。纵使身在帝都,这般烈性的美酒也是不可多得的。再满上一盏,有闲句自唇边悠悠溢出: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俪兮姐姐好雅兴。”少女的笑声先至,“扇儿不过离开半会,竟是自个吟上诗了。”她端着一碟热菜推门进来,粉嫩的鹅蛋脸上,一双秀目盈盈弯弯笑意流转,头上挽了个松散的髻,簪几支银簪。一袭绣了杜鹃的枫红袄子,衬得她肤白盛雪。

扇儿是我的贴身婢女。九年前在瀚州遇上她卖身葬母,我用二十两银子将她买下,从此她便跟着我。当年不过七岁的小丫头,到现在长成标致的可人儿,一直都尽心尽力侍奉在侧。我待她如同亲姊妹,她也习惯了称呼我为“姐姐”而非“小姐”。

“雪夜天寒,煮酒赋诗赏美人,可不是雅到了极致?”我睨她一眼,言语中不乏调笑之意,“就怕在下不是美人心头的那一个,吟了情诗反而唐突了美人,叫美人心酸得紧。”

热菜刚落桌,扇儿一撇嘴角,又把菜撤走了:“姐姐无聊,扇儿就先陪姐姐解闷,这菜还是明儿个再吃吧。”

“哎,谁说我无聊了?我可就等着这盘菜呢。”我笑着拉住她的袖口,“好扇儿,菜都来了,何必再劳神送回去呢?来来来,咱们喝酒吃菜,也算是庆祝庆祝。”

她忍不住笑出来,“姐姐就喜欢耍赖。”重新放下菜盘,在我身边的独凳上落座。我另取了一只杯盏,斟上酒推到她桌前:“对酒当歌,要不我教你两句?”

“那就不必了。”她浅尝一口酒,忽而脸上跃起惊喜之色,停杯问道:“哟,这可是雉州的阳春酿?”

我微笑:“好本事,一尝便知酒的来处。”再替自己斟上一杯,琥珀琼浆润过唇齿间,香醇无匹。扇儿也满脸陶醉地道:“北四州赫赫有名的美酒,连皇上也赞不绝口的人间佳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一口饮尽,凑近来压低声音:“我听说这是难得的贡酒啊,俪兮姐姐是怎么弄到手的?”

“这个么,”我一挑眉梢,唇畔笑意难掩,“自然是托了故人……”

“故人?”扇儿眼中一亮,“哪个故人?”

我给她倒上酒,口中答非所问:“大约就快到了。”笑了笑,故作惊讶状:“咦,你脸红?”

扇儿大窘,一张小脸红得俏生生,嘴上倔道:“姐姐又胡说了,我哪有脸红?”

正欲接口逗她,忽然楼下传来骚动,几个龟奴的吼声尤为刺耳。

“大呼小叫的。”我眉心微蹙,对扇儿道:“看看怎么回事。”

扇儿点头,下楼去探个究竟。

我缓缓起身,深重的寒意穿过青色莲纹的缎子单衣透入体肤,我打了个寒战,披上紫貂裘袍,温暖的质感顿时锁在身上。抬身处栏外,雪花仍旧不知疲惫地飘洒在天地之间。花灯的吉祥红色像是一滴血泪,颤颤巍巍噙在清冷的夜色中。一辆马车经过紫翠楼,碾着冰雪没入前方的黑夜。

一个月白长衫的男人被推出紫翠楼的门口,摔倒在雪地上。

我叹息,转身下楼。

“姐姐,”扇儿从楼梯口迎上来,“一个姓周的书生说要给锦儿姑娘赎身,给阿东他们轰出去了,这会正在下面跟人闹腾呢。”

“姓周的书生?”我皱眉,“前两天跟我赊银子的那个?”

“是他,现在还非给锦儿赎身不可呢。”

“呵……”赊着帐还想玩大的?我的笑意微凛,“有意思,看看去。”

一层的大厅里,几个龟奴抄着又长又粗的棍子,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他们刚斗完酒正在劲头上,可巧来个生事的主给他们撒气。我提着裙摆慢悠悠地步下楼梯,金步摇簪在发间,修长的流苏随着我的步子款款摆动,一派从容优雅。扬眸一瞥,不少姑娘探个脑袋出来看热闹。是了,她们大约是没见过这般不讲规矩、不识时务的男人。

见我到来,大厅里立时一肃。

“老板!”

“是杜老板来了!”

眼光在众人的身上走了一圈,最后落在那月白长衫的男子身上。我嘴角一扬,眼眸微微眯起,“咋呼什么?还真以为今晚就没活做了?”

“杜老板息怒,”一个龟奴抱拳道,“这小子给不了钱又赖着不走,还在堂内大呼小叫,我等实在是没有办法……”

大门外,那书生爬了起来,整整有些凌乱的衣衫,一双黑眸死死地盯着我,好像就要喷出火来。我微微侧头,龟奴们让开身子,周书生同我便是隔着个门廊正面相对。月白长袍显然不能抵挡严寒,先前摔在雪地上,他的前襟湿了一大片,夜风一吹,他不能自已的寒战落入我眼中。

楼上的姑娘嘻嘻笑出声来。我目不斜视,只扬声道:“该做什么的做什么去。”扇儿也适时抬头:“笑什么,都不怕冷了?”于是很快楼上一阵吱吱呀呀的关门声,姑娘们都乖乖地把头缩了回去。

我抱着双臂,清瘦的身形笼在紫貂裘袍下,透出雍容的富态。我对周书生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