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尚未拿到离婚证)笑了,有多少苦涩,只有她清楚。
就这样,与那些男女一道,让“情人节”变成与她风雨携手二十七年的嘲弄标签,起源于懵懂时代的窑洞爱情终于在历经十五年的漂泊后回归墓穴,一路的风雨兼程中,我弄丢了家庭、青春和野心,只留下现实赠予的情感墓志铭:唯有现实能地老天荒。
我终于能够坦然地面对真实的自己,不仅在世俗眼里,在自己心中,我同样是一个失败的人,是那只藏獒用生命净化了我体内的肮脏和毒素。
深秋的一天,我终于敢去看望那些敲定大半人生的废弃窑洞,灿烂的阳光让眼前的破落不堪尤显突兀,砖机房千疮百孔,只剩坍塌,凌乱的窑车存放在半人高砖墙的院内,它们还是二十多年前别扭的老样子,短短的钢管把手翘首望天,黑褐色的灰尘重重覆盖,似乎在尽力回忆当年的热火干劲,一只被铁链拴在墙边的黄狗尽忠地咆哮着,给四周带来些许生气。
进入加盖黄色塑料顶棚的砖坯堆码场,不见一个人影,挨近尘土埋至脚踝的窑洞时,难以遏制地落寞像潮水般涌出,这里是二十余年人生的发祥地,当年那样穷,我与她的炽热却胜过窑洞里的火焰,穷是现实,情如磐石也是现实,一起经历更为辽阔和奢华的现实后,彼此的曾经现实却荡然无存,那证书红得有些变异,银色的“离婚”字样格外刺眼,曾一度让自己对过去和未来产生失明。
用相机保留下那些对我弥足珍贵的景物后,又围绕整个转窑转了两圈,去年离开素以国际大都市闻名的申市时,都不曾这样留恋过,我知道大都市会一直屹立在东海之滨,而周围的尘埃定会在数年后被高楼绿茵所取代,当夕阳黄昏降临,我只拥有这些照片,它们会伴我到死,且永远不会因现实而变得图像模糊。
那天回到家中,问自己还是一个现实的人吗?
每当有人拿现实对话,我不止一次捶胸顿足,自当年义无反顾地跨出国营单位那一刻起,便把自己托付给了虚空的梦想、京都的恢宏和刺骨的北风,一下水便漂了十五年,跟今天不同的是,那时有梦想等同于笑话,但有一点能肯定,那十年不是靠喝东北风过来的,干的是销售,缺少现实精神,我早消逝在外来务工频繁跳槽的浪潮中了。
于是对“现实”有了更深理解,有两层含义,人们常常挂在嘴上的现实是外界强加的一种人生标准,它宏大、空泛且锋锐无比,像皮鞭,也像一把人脉双刃剑,不仅能砍掉穷人自尊的头颅,还能削掉成就伟人的孤独,但它没能切断我通向另一种自由生活的脚步。
另一层含义是每个人面对的生存考验,重回凤凰市,面临远胜于当年背井离乡的困境,十六年前,我有青春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十六年后,除了越聚越多的白发和左臀上那颗相依为命同样顽强的肿瘤,其它什么都没有了,当写作不能当饭吃,生存的现实与人们嘴上的现实汇在一处,能将天边晚霞变成一张嘲讽的笑脸,再为我的脸庞抹上无地自容地红晕。
我为潦倒纠结,为末路彷徨,奇怪的是,却从未担心过那颗愈发壮硕的肿瘤,或许跟它远离五脏六腑有关。
上个月的某一天,坐沙发上连续看过五、六个小时的电视剧后,倒水时发现左腿隐隐发麻,从臀部向下直到小腿肚子,隔着裤子四处摸,发麻的起点似乎是肿瘤位子,心想难道它开始作怪了?是啊,好端端地脂肪中间埋着这样一颗雷,爆炸无忧,终归是要阻塞血液循环的畅通的。
大约十多年前,左耳垂下面长过一颗黄豆大的粉瘤,过了不到半年,稀里糊涂地就没影了,便一直觉得同一时期诞生的臀瘤也会自动消失,它至今健在,偶尔还夸它有耐性,觉得它没那么大的魄力,敢擅自改变良性的性质,从没听说过谁家的恶性肿瘤会长在肉墩墩的屁股上,更何况我这样穷,我的屁股不可能成为骇人听闻的新闻。
我对肿瘤的存在能够容忍,对白发也是容忍的,不曾想过花钱把它们漂黑,甚至对那些花尽心思把染发当还原青春的人给予蔑视,皓发银须、童颜鹤首透出的慈爱,才是人间至情至性,自己刚四十五岁,离那种境界尚有许多距离,逛大街都想像孩子那样蹦蹦跶跶,何必为身体中多出的一块血肉费尽心力,大碗吃饭,大杯喝酒,终极愿望就是活到活不动的自然死亡,特别羡慕那种蹲个茅坑就能上天堂的死法,对自己的健康始终充满乐观与自信。
直到上周六中午,取下花镜,揉过有些干涩的眼睛,抬眼望窗外,眼前出现两道银色光圈,视线一片模糊,顿时吃惊不小,戴上眼镜后凝视屏幕上的小五号字,已不如先前清晰,方惊醒视力竟下降得如此之快,视力好曾是自豪,尽管小时候从没用过正确的读书姿势。
随后几天,勉强戴着原来的花镜凑合着写,实在不行了,跑到眼镜店去配了一副新花镜,眼前的小五号字又重新清晰。
关闭电脑前突发奇想,为何不写自己的生命衰弱过程,有些惊悚,但会受到同龄人关注,强于陷在沙发里胡编乱造,我属人来疯,便有了记述衰老的第一段文字。
“2012年7月27日晚,两年前,发现足球报上的最小号字开始模糊,一年后,再大一号的字也费眼睛,便买了第一副老花镜,一个月后摘下眼镜看文章,越近越看不清,远了反而目光如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