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乡长这边沉吟了会,那佐史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征收几千钱么?十多年都这样了,有什么可反复斟酌的?
何乡长顿了顿开口说道:“向乡中征钱既是由县里批准的,这规矩我也不能坏,但是‘支一收二’就不必了。这几年接连疫病,前两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史急了,说道:“何君!这是旧例,怎么能变?”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会儿急得腰往前挺着,屁股都离开了脚后跟,变成了跽坐。
刘和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虽不逾制,是小吏的服饰,但做工精细,腰带上还悬了个玉佩,只观外表就可知价值不菲,心道:“这小吏的一身衣裳装饰也不知有多少是从这‘支一收二’里来的。”
可何乡长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旧例也不是不能变的。百姓们这几年辛苦,需要休养生息。”
见这佐史还要劝,知他心思,想了一想,为免他纠缠不休,何乡长干脆地说道,“多出来的那四鸡千伍钱,我替他们出了就是。”
“啊?”
佐史不敢置信,张大嘴,眼睛瞪着何乡长。坐在旁边的刘和三人也是惊奇。佐史确定似的追问道:“何君你替他们出?”
“正是,我替他们出。”
佐史的屁股落回到脚后跟上,说道:“何君仁厚,体恤小民,这固然是好事。可是何君,这次你替他们出了钱,下次呢?下次你还替他们出么?”
听到此言,黄忠哼了一声。
刘和心想:这佐史看似是为乡长着想,在提醒乡长“替乡民出钱是无底洞,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实际上是暗含了两层意思在内,一则,“吓唬”他,好让他改变主意。二来,若他不肯改变主意,那么,从此以后,“这千伍钱、四只鸡可就要都转嫁到你的身上了”。
总而言之,这三千钱、八只鸡是一定要收的。
刘和又暗中算了算,想道:“乡中各色小吏现有十余人,每两个月千伍钱、四只鸡,平均分到每个人的身上,也不过一月四五十钱。瞧这小吏的贪婪模样,……,嘿嘿,怕是私下里没少痛骂郡督邮王君。”
王君将一月一交的惯例改成了两月一交,虽减轻了乡民的负担,却也减少了乡吏的外快。
这小吏虽然无礼相逼,但那何乡长当下笑道:“由我出就由我出,两千钱算得甚么?”
“那小人就回去写公文,请君画诺了。”
“好。”
佐史临走,又道:“和君,按惯例,这千伍钱、四只鸡里边,有三百钱、两只鸡是你的。扣下这部分,你再出一千二百钱、两只鸡就可以了。”
“行,行。”
等这佐史穿鞋出堂,出了院子,何乡长笑对刘和说道:“刘君,让你看笑话了!这乡间小吏没出过门,整日守着一亩三分地,太也没有见识眼界。”他伸出手,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露了一点点细缝,“眼界就有这么大!两千块钱也看在眼里,斤斤计较,令人生笑,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硬是扯淡半晌。”
刘和说道:“何君,你也太好说话了!这小吏明显是在逼你出钱,你怎么也就应了?”
“这乡间的百姓一条条也是生命。我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求陛下励精图治啊!”何乡长叹息道。
他顿了顿道:“为官当随波逐流,前车后辙,遵从旧例。因为如果将旧例一改,后边接任的官儿就难办了。不过,我近日读乡中册牍才知,此前我所在的东山亭的百姓尽管辛苦,但放在全乡来看,竟已是好的了,其它诸亭、诸里的百姓更是多有生计更加艰难的,如果到了深冬,天寒地冻,不知有多少人连衣食都不自给,这多出的钱怎忍心去收?我是父母官,这旧例改了也就改了!”
“征收一千伍佰钱、四只鸡是县里批准的,我纵不愿,也没办法,但是‘支一收二’就过分了。刘君请你算算三千钱、八只鸡,平摊到每个人的身上是小,可是......”
刘和、徐荣、黄忠三人算了算——大亭的乡民每人得出两三个钱,小亭的乡民每人得出四五个、五六个钱。一家五口,每户就要出十几个或二三十个钱。这看起来不多,但对那些赤贫的乡民、对那些已被各种徭役赋税压得喘不过去来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一个大数目。
“刘君你是不知道啊!我这几天翻看乡所文牍,家财不足千钱,屋临四壁,食不能饱、衣不能暖,连床被褥都没有,不得不睡在草堆里取暖的民户比比皆是。”何乡长指了指桌子上的竹简。
刘和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内心惊讶:“这简直触目惊心。对当时百姓的困苦他虽有过耳闻,也间或见过一两例,但来自后世的他又何曾亲眼见过这等大范围、无遗漏、遍及乡中各地的惨状?哀鸿遍野啊。”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这些事,远比此前的“听闻”要来得震撼。既怜生民,又恨贪苛,深知这黄巾之乱虽动荡了海内,伤了天下的元气,但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横征暴敛,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这天下又怎能不亡?
“敢问何君大名?”刘和深深一揖
“何旭,字日升。”
“君高义啊!”刘和握住何旭的的手道。
“让诸君见笑了!刘君你出钱买的物资应该到了。”何旭指了指院子里。
“多谢了!即是如此,我等要立刻赶路。何君保重!后会有期!”刘和拜别。
“保重!”何旭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