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临界(1 / 2)

阿凡达 冢归墟 0 字 2022-04-02

 增压室的气密门锁“咔嗒”一声响,女主人站在门口迎接:“欢迎,从地球来的客人!”

门口的不速之客是一对年轻人,明显是一对情侣,穿着雪白的太空服,取下头盔和镀金面罩后露出两个娃娃脸,看上去,他们都是大25岁左右,两人都很漂亮,浑身洋溢着青春的光辉。他们的小型太空摩托艇停靠在这艘巨大的x-33l空天飞机的进口,x-33l则锚系在这个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的小行星上。

女主人再次邀请:“请进,可爱的年轻人!”气密门在他们身后“咔嗒”一声锁上。小伙子站在门口,多少带一点儿窘迫地说:“徐阿姨,请原谅我们的冒昧来访。上次去水星观光旅行时,途中我偶然见到这颗小行星,看到你正在用激光枪雕刻着什么。蛮荒的小行星,暗淡的天幕,绚烂的激光束,岩石气化后的滚滚气浪,一个勇敢的孤身女子……我对此印象极深,我从一个退休的飞船船长索罗先生那儿知道了你的名字……索罗船长你认识吧!”

主人笑道:“当然,我们是好朋友。”

“可惜当时时间仓促,他未能向我们详细介绍。回到地球后我仔细查阅了近年的新闻报道,很奇怪,竟然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不,是我们两个,感到很好奇,所以决定把我们结婚旅行的目的地定在这儿,我们要亲眼看看你的太空雕刻。”

姑娘亲密地挽着女主人的胳臂,撒娇地说:“士彬给我讲了这次奇遇,我当时就十分向往!我想您一定不会怪我们打搅的,是吧,徐阿姨?”

女主人慈爱地拍拍她的手背:“当然不会,请进!”

她领着两人来到内舱,端出两包软饮料,两位年轻的客人好奇地打量着主人,她大约40岁,服饰很简朴,白色宽松上衣,一袭素花长裙。而她的言谈举止有一种只可意会的高贵气质,发自内心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庞,姑娘一直盯着她,低声赞叹着:“天哪,你简直就像圣母一样光彩夺目!”

女主人难为情地笑道:“你这个小鬼头,胡说些什么呀,你们才漂亮呢!”

几分钟以后,他们已经聊得很熟了。客人自我介绍说,他们的名字叫杜士彬和苏月,都是太空旅游学院的学生,刚刚毕业,主人则说她的名字叫徐放,呆在这儿已经15年了。客人们发现,主人在船舱中飘飞着招呼客人时,动作优雅如仙人,而她在裙中的两条腿分明已经有一点萎缩了,这是多年太空生活的后遗症。

女主人笑着说:“知道吗?如果不包括索罗、奥尔基等几个熟人的话,你们是第一批参观者。观看前首先请你们不要见笑,要知道,我完全是一个雕刻的门外汉,是在26岁那年心血来潮突然决定搞雕刻的,现在是否先去看看我的涂鸦之作?”

他们乘坐小型摩托艇绕着小行星飞行,这颗小行星不大,只相当于地球上一座小型的山峰,小行星上锚系的x-33l几乎盖住了它表面的四分之一。绕过x-33l,两个年轻人立即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因为太阳从小行星后方斜照过来,逆光中这群浅浮雕镶着一道金边,显得凹凸分明。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穿着肥大的工作褂,手执一把扫帚低头扫地,长发长须,目光专注,一位老妇提着饭盒立在他侧后,满怀深爱地盯着他,她的脸庞上刻满岁月的沧桑。从他们的面容特征看,男子分明是中国人,妇人则高鼻深目,像是一个白人。客人们在面罩后惊讶而好奇地看着,这组雕像的题材太普通了,似乎不该安放到太空中。雕刻的技法也略显稚拙,不过,即使以年轻人的眼光,也能看出雕刻者在其中贯注的深情。雕像平凡的外貌中透出宁静淡泊,透出宽厚博大,透出一种只可意会的圣父圣母般的高贵。女主人痴痴地看着这两座雕像,久久不语不动。良久,她才在送话器中轻声说:“看,这就是我的丈夫。”

两个年轻人不解地看看那对年迈的夫妇,再看看美貌犹存的女主人。女主人显然看出他们的怀疑,轻轻叹息一声:“不,那位女士不是我,那是我丈夫的前妻,她比丈夫早一年去世了。你们看,那才是我。”

她指着画面上,有一名豆蔻年华的姑娘半掩在一棵梧桐树后,偷偷地仰视着他们,目光中满怀崇敬和挚爱。这部分画面还未完成,一台激光雕刻机停放在附近。女主人说:“我称他是我的丈夫,这在法律上没有问题。在我把他从地球轨道带到这儿以前,我已在地球上办好结婚手续。不过,也许我不配称他的妻子,他们两人一直是我仰视的偶像——而且,一直到去世,我丈夫也不承认他的第二次婚姻。”

这番话更加深了年轻人的怀疑,晚餐(按时间说应该是地球的晚餐)中,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食物循环机制造的精美食品。苏月委婉地说:“如果方便的话,能否请徐阿姨讲讲雕像上三个人的故事?我们猜想,这个故事一定很感人。”

晚餐之后,在行星的低重力下,女主人轻轻地浮坐在太空椅上,两个年轻人偎在她的膝下,她娓娓地讲起了这个故事……

女主人说,15年前,我和苏月一样青春靓丽,朝气蓬勃。那天,我到太空运输公司去报到,刚进门就听见我身后转来太空船船长喊我:“小丫头,你叫徐放吗?你的电话。”

那是地球轨道管理局局长的电话,从休斯敦打来的。接过电话,只听见电话中的人亲切地说:“我的孩子,今天是你第一天上班,向你祝贺。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喜欢讲自立,我支持你离开家庭的蔽荫。不过,万一遇到什么难处,不要忘了邦克叔叔哇!”

我看见索罗船长目光阴沉地斜睨着我。看来,刚才索罗船长接电话时,邦克叔叔一定没有忘记报他的官衔。我也知道,邦克局长在百忙中不忘打来这个电话,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我脑子一转,对着电话笑道:“喂,你弄错了吧,我叫徐放,不叫苏芳。”

我放下电话,知道邦克叔叔一定在电话那边大摇脑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对船长说:“弄错了,那个邦克先生是找一个叫苏芳的人。”

不知道这点小花招是否能骗得过船长,他虽然怀疑地看着我,也没有再追究。转过头,我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一名白人妇女,却穿着中国式的裙装,大约70岁了,满头银发,面容有些憔悴,她正谦恭地同船长说话,这会儿转过脸来,微微笑着向我点头示意。

这就是我与太炎先生前妻的第一次会面,玛格丽特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韶华早逝,又不会妆扮,从衣着看是个地道的中国老妇,但她雍容沉静,有一种天然的贵胄之气。她用英语和船长交谈,声音悦耳,很有教养。她说:“再次衷心地谢谢你,10年来你一直这么慷慨地帮助我丈夫,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澳大利亚人索罗一挥手说:“不必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随后船长叫上我,到老玛格丽特的厢式货车上卸下一个小巧的集装箱,玛格丽特再次致谢后就走了,索罗客气地同她告别。即使以我25岁的毫无城府的眼光,也看得出船长心中的不快。果然,玛格丽特的小货车一消失,船长就满腹牢骚地咕哝几句。我奇怪地问:“船长,你说什么?”

船长斜睨我一眼,脸色阴沉地说:“如果你想上人生第一课的话,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去做那种滥好人。她丈夫李太炎先生定居在太空轨道,10年前,因为年轻人的所谓正义或冲动,我主动把一具十字架扛到肩上,答应在她丈夫有生之年免费为他运送食物。现在,每次太空运输我都要为此额外花上数万美元,这且不说,轨道管理局的那帮老爷们还一直斜着眼瞅我,对这些‘未经批准’的太空飞行耿耿于怀。我知道他们不敢公开制止这件事——让一个70岁的老人在太空饿死,未免太犯众怒。但说不定他们会把火撒到我身上,哪天吊销我的营运执照。”

那时,我以25岁的幼稚咯咯地笑道:“这还不容易?只要你不再想做好人,下次拒绝她不就得了!”

索罗摇摇头:“不行,我无法开口。”

我不客气地抢白他:“那就不要在她背后说怪话,既然是你自己允诺的事,就要面带微笑地干到底。”

索罗瞪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天后,我们的x-33b型空天飞机离开地球,去水星运送矿物。玛格丽特的小集装箱已经放到摩托艇上,摩托艇则藏在巨大的船腹里。船员只有三人,除了船长和我这个新手外,还有一个32岁的男船员,叫奥尔基,乌克兰人。七个小时后,船长说:“到了,放出摩托艇吧!”

奥尔基起身要去船舱,索罗摇摇头说:“不是你,让徐放小姐去。她一定会面带微笑地把货物送到那个可怜的老人面前——而且终生不渝。”

奥尔基惊奇地看看船长,船长嘴角挂着嘲弄,不过并非恶意,目光里满是揶揄。我知道这是对我冲撞他的小小的报复,便气恼地离开座椅:“我去!我会在李先生的有生之年坚持做这件事——而且不会在背后发牢骚的!”

事后我常回想,也许是上帝的安排?我那时并不知李太炎先生为何许人,甚至懒得打听他为什么定居在太空,但我却以这种赌气的方式做出一生的允诺。奥尔基笑着对我交代了应注意的事项、清道车此刻的方位等,还告诉我,把货物送到那辆太空清道车后先不要返回,等太空飞机从水星返回时,我们会提前通知你,再把你接回来。巨大的后舱门打开了,太空摩托艇顺着斜面滑下去,落进广袤的太空,我紧张地驾驶着,顾不上欣赏脚下美丽的地球。半个小时后,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辆“太空清道车”。

这辆车的外观并不漂亮,它基本上是一个呆头呆脑的长方体,表面上除了一圈小舷窗外,全部蒙着一种褐色的蒙皮,这使它看起来像只癞蛤蟆那样丑陋,在它的左右侧张着两只极大的耳朵,也蒙着那种褐色的蒙皮。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蒙皮是超级特夫纶和陶瓷薄板的黏合物,它是为了保护清道车不受太空垃圾的破坏,也能尽量减缓它们的速度并最终俘获它们。

几乎在看到清道车的同时,送话器中有了声音,一个悦耳的男人声音在几里咕噜说着什么,我辨出“奥尔基”的名字,听到话语中有明显的卷舌音,恍然大悟,忙喊道:“我不是奥尔基,我不会说俄语,请用汉语或英语说话!”

送话器中改成汉语:“欢迎你,地球来的客人,你是一位姑娘?”

“对,我的名字叫徐放。”

“徐放小姐,减压舱的外门已经打开,请进来吧!”

我小心地泊好摩托艇,钻到减压舱里,外门缓缓合拢,随着气压升高,内门缓缓打开。在离开太空飞机前,我曾好奇地问奥尔基:“那个独自一人终生呆在太空轨道的老人是什么样子?他孤僻吗?性格古怪吗?”奥尔基笑着让我不要担心,说那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只是模样有点儿古怪,因为他已经40年没有理发剃须,他要尽量减少太空的遗留物。“一个可怜的老人。”奥尔基黯然说。

现在,这个老人已经站在减压舱口,他的须发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庞,只余下一双深陷的而十分明亮的眼睛。他十分羸瘦,枯干的皮肤紧裹着骨骼,让人无端想起那些辟食多日的印度瑜伽大师们。我一眼就看见他的双腿已经萎缩了,在他沿着舱室游飞时,两只细弱无力的仙鹤一样的腿一直拖在后面。但他的双手十分灵活,熟练地操纵着车内的小型吊车,吊下摩托艇上的小集装箱,把另一只集装箱吊上去。“这里面是我一年的生活垃圾和我捕捉的太空垃圾。”他对我说。

我帮着他把新集装箱吊进机舱,打开小集装箱的铁门。玛格丽特为她的丈夫准备了丰富的食品,那天午餐我们尽情地享用着这些食品——不是我们,是我。这是我第一次在太空的微重力下进食,对那些管状的、流质的和奇形怪状的太空食品感到十分新鲜。说来好笑,我这位淑女竟成了一个地道的饕餮之徒。老人一直微笑着劝我多吃,把各种精美的食品堆在我面前。在我肚满肠圆后,我才注意到老人吃得很少,简直是太少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往嘴里挤了半管流质食物。我问:“李先生,你为什么不吃饭?”他说已经吃好了,我使劲儿地摇头说,你几乎没吃东西嘛,哪能就吃好了?老人真诚地说:真的吃好了。这20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已经习惯了,我想尽量减少运送食品的次数。

他说的很平淡,在他的下意识中,一定认为这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实,但这句平淡的话立刻使我热泪盈眶!心中塞满又酸又苦的东西,堵得我难以喘息。他一定早已知道妻子找人捎送食物的艰难,20年来,他一直是在死亡的边缘处徘徊,用尽可能少的食物勉强维持生命的存在!

看着我大吃大嚼之后留下的一堆包装,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下来。李先生吃惊地问:“怎么啦?孩子,你这是怎么啦?”我哽咽地说:“我一个人吃了你半月的食物,我太不懂事了!”

李先生爽朗地笑起来,我真不相信这个羸瘦的老人会笑得这么响亮:“傻丫头,傻姑娘,看你说的傻话。你是难得一见的远方贵客,我能让你饿着肚子离开吗?”

吃第二餐时,我固执地拒绝吃任何食物:“除非你和我吃同样多。”老人没办法,只好陪我一块儿吃,我这才破涕为笑。我像哄小孩一样劝慰他:“不用担心,李先生,我回去之后就去想办法,给你按时送来足够的食物。告诉你一个秘密,是我从不示人的秘密,我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爸爸,而且对我的要求百依百从。我拒绝了他给我的财产,甚至拒绝了他的名声,想按照普通人那样独立地生活,但这回我可要去麻烦他啦!”

老人很感动,也没有拒绝,他真诚地说:“谢谢你,我和我妻子都谢谢你,可是你千万不要送太多的东西,还像过去那样,一年送一次就够了,我真的已经习惯了。”另外,他迟疑地说:“如果这件事在进行中有困难,就不要勉强。”

我一挥手:“这个你就不用管了!”

此后的两天里,我时时都能感受到他生活的清苦,即使在他爽朗的大笑时,我也能品出苦涩的余味,这种苦味感染了我,使我从一个任性淘气的小女孩在一日之内成人了。我像久未归家的女儿那样照顾他,帮他准备饭食,帮他整理卫生。为了不刺伤他的自尊心,我尽可能委婉地问他,为什么他们会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李先生告诉我,他的太空清道夫工作完全是私人性质的,这辆造价昂贵的太空清道车也是私人出资建造。“如果冷静地评价历史,我承认那时的决定太匆忙,太冲动,我和妻子没有很好地宣传,把这件事变成公共的事业,完全是个人奋斗。妻子从英国的父母那儿继承了一笔相当丰厚的遗产,然而自从我登上太空后她就会失去财产继承权,身无分文——不过,我们都没有为此后悔过。”

说这些话时,他的神态很平静,但两眼炯炯放光,一种圣洁的光辉漫溢于脸上。我的心隐隐作痛,赶紧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对他的怜悯表情。第三天,我收到了母船发来的信号,我穿上太空服,在减压舱口与老人拥别:“老人家,千万不要再这样辛苦了,三个月后我就会为你送来新的食品,如果那时你没把旧食物吃完,我一定会生气的,我一定不再理你了!”

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我这些幼稚的话,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在扮演小母亲。老人慈爱地笑了,再次与我拥别,并郑重交代我代他向索罗船长和奥尔基先生致谢:“他们都是好人,为我惹了不少麻烦,我难以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

太空摩托艇离开清道车,我回头张望,透过摩托艇橘黄色的尾光,我看见那辆造型丑陋的太空清道车孤零零地行进在轨道上,越来越小,很快隐没于暗淡的天幕。再往前看,x-33b已经在天际闪亮。

奥尔基帮我脱下太空衣,来到指挥舱,索罗船长仍在嘴角挂着揶揄的微笑,他一定在嘲笑,徐小姐,你把那具十字架背到自己身上了吗?我微笑着一直没有开口,我觉得自己已经受到李先生的感化,有些东西必须包在沉默中才更有力量。

一个月后,我驱车来到李先生的家里,他家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山脚下,院子十分宽敞,低矮的篱笆参差不齐,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农家院落。只有院中一些小角落里,偶然露出一些西方人的情趣,像凉台上悬挂的白色木条凉椅,院中的鸽楼,在地上静静啄食的鸽群……玛格丽特热情地接待了我。在中国生活40年,她已经相当中国化了,如果不是银发中微露的金色发丝,和一双蓝色的眼睛,我会把她当成一个地道的中国老太太。看着她,我不禁感慨中国社会强大的同化力。

40年的贫穷在她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她的身体很瘦弱,容貌也显得憔悴,可她的拥抱却十分有力。“谢谢你,真诚地感谢你!我已经和太炎通过电话,他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我故意嘟着嘴说:“谢什么?我一个人吃了他一个月的口粮。”

玛格丽特笑了:“那么我再次谢谢你,为了你这样喜欢我准备的食品!”

我告诉玛格丽特:“我已经联系好下一次的‘顺车’,三个月后往月球的一次例行运输,请她事先把要送的东西准备好。”如果你在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我小心地说,希望不会刺伤她的自尊心,从她家中的陈设看,她的生活一定相当窘迫,然后说”要送的物品我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你只用列一个清单就行了。

玛格丽特笑着摆手:“不,不,谢谢你的慷慨,不过确实用不着,你能为我们解决运输问题,我已经很感激了。”

那天,我在她家中吃了午饭,饭菜很丰盛,既有中国的煎炸烹炒,又有英国式的甜点。饭后,玛格丽特拿出10几本影集让我观看。在一本合影上,两人都带着博士方帽,玛格丽特正当青春年华,美貌逼人,李先生则多少有些拘谨和少年老成。玛格丽特说:“我们是在北大读文学博士时认识的,他那时就相当内向,不善言谈。你知道吗?他的父亲是一个清道夫,就在北大附近的大街上清扫,家庭条件比较窘迫,恐怕这对他的性格不无影响。在同学的交往中,他会默默地记住别人对他的点滴恩惠,认真到迂腐的地步。你知道,这与我的性格并不相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和他的交往,直到成为恋人,因为有一种清教徒般的道德光辉,可能是这一点逐渐感化了我。”

我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契机,使你们选择了共同的生活和共同的终身事业?”

玛格丽特从文件薄中翻出两张发黄的报纸,她轻轻抚摸着,沉缅于往事。良久她才回答我的问话:

“说来很奇怪,我们选择了一个终生的事业,也从没有丝毫后悔,但我们却是在一时冲动下作出的决定,是很轻率你看这两张剪报。”

她接过两份剪报,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中文的,标题都相同:“太空垃圾威胁人类安全”。文中写道:

最近几十年来,人们不仅把地球弄得肮脏不堪,而且在宇宙中也有3000吨垃圾在飞,到2010年,垃圾会增加到1万吨,仅直径10厘米的大碎块就会有7500吨,其中一些我们用望远镜就能看到。

考虑到这些碎块在地球轨道上的速度,甚至直径仅为1厘米的小铁块都能给宇宙飞船带来真正的灾难。飘荡在地球上空的核动力装置具有特别的危险性。到下个世纪,轨道上将有上百个核装置,其中含有1吨多的放射性物质,这些放射性物质总有一天会掉到人们的头上,就像1978年前苏联的“宇宙-954”掉在加拿大北部。

科学家提出,用所谓的“宇宙扫雷舰”即携带激光大炮的专门卫星来消灭宇宙中最具危险性的放射性残块。但这项研究也遭到强有力的反对,怀疑者认为,在环地球空间使用强力激光会导致这个空间发生不可逆的化学变化,引起空间变暖。

我们已经在地球上进行了许多破坏性的工作,今天它已在对我们进行报复:肮脏的用水、不断扩大的沙漠和被污染的空气等等。太空何时开始它的报复?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报复比起地球的报复要厉害得多。

玛格丽特说:“那天,太炎带着这张报纸到我的研究生宿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激动。他喃喃地说,人类是宇宙的不孝子孙,人类发展到现在,已经成了急功近利的技术动物。我们污染了河流,破坏了草场,污染了南北极,现在又去糟蹋太空。我们应该站出来大声疾呼,不要再去戕害地球母亲和宇宙母亲。我说:人类已开始认识到这一点了,世界范围内的环境保护运动已经蓬蓬勃勃,即使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也逐渐树立了环保意识,但太炎说的一番话使我有如遭锥刺,那是一种极为尖锐的痛觉。”

我奇怪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这不够,远远不够。人类有了环保意识是一个进步,但坦率地说,这种意识仍是建立在功利主义基础上的——我们要保护环境,这样才能更多地向环境索取。不,我们对大自然必须有一份赤子之爱,有一种对上帝的敬畏才行。”

这番话使我很茫然,可能我在下意识地摇头,玛格丽特看看我,微笑着说:“当时我也不理解这些话,甚至奇怪在宗教气息淡薄的中国,他怎么会有这种宗教般的虔诚?后来,我曾随他到他的家乡小住,亲眼看见两件事,才理解他这番话的含义。”

她在叙述中常沉湎于回忆,我那时已听得入迷,孩子气地央求:“哪两件事?你快说嘛!”

玛格丽特娓娓说道:“离他家不远,有一个年近60,靠拾破烂为生的老妇人。10几年来,她一共收养了12名残疾弃儿,还全带回自己家中,新闻媒介报道之后,我和太炎特意去看过,那是怎样一种凄惨的情形呀!看惯北京的高楼大厦,我想不到还有如此赤贫的家庭。12名弃儿大多在智力上有残疾,他们简直像一群肮脏的猪崽,在这个猪窝一样的家里滚来爬去。那时我确实想,如果放任这些痴傻的弃儿死去,也许对社会、对他们自己,都未尝不是件好事。太炎特意去问那个鲁钝的农村妇女,她为什么把这么多非亲非故的弃儿都领养起来。那位老妇在极度的赤贫和劳累中已经麻木了,低着头,表情死板,嗫嚅着说,她也很后悔的,这些年全靠邻居们你帮一把,他给两口,才强勉没让这些娃儿们饿死,日子真难哪!可是只要听见垃圾箱里有婴儿在哭,她还是忍不住要捡回来,也是女人母亲的天性与本能所驱吧!”玛格丽特叹息道:“我听过多少豪壮的话,睿智的话,却都比不上这句话对我的震撼。我们悄悄留了一笔款子走了,这位‘有女人天性’的伟大女性始终留在我的记忆中。”

她停下来,很久很久不说话,我催促道:“另一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