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报复(1 / 2)

大凉山旧事 黑藜氏B 0 字 2022-02-17

 以前那些大队公社干部,经常吊五类分子鸭儿凫水。所谓鸭儿凫水,就是将人手脚反绑在身后,然后拉拽着绳索,将其高高地悬吊到房梁上!这种吊法,手脚朝天,肚腹面地,就像鸭子凫游在空中,所以叫鸭儿凫水。用这种悬吊方式惩罚那些地富反右坏分子,经常能吓得他们屁滚尿流的。有些人经受不住折磨,熬不了多久,什么罪行都能招供出来。这种悬吊方式很粗作不当,经常会拉断肩胛脚关节,甚至将人吊残废……

有天夜晚老地主孙富贵,又五花大绑地押解到大队部雕房里来了。

大队部院子里那座碉房,解放前是村里族人修来放哨站岗,防土匪的。

这座碉房空间宽大,梁柱粗壮,房顶很高,经常用来关押审讯五类分子。

那晚孙富贵被押进碉房,才发现这次负责审讯他的,竟然是公社派出所指导员钟勇国。

这个家伙是退伍军人,脾气暴躁,孔武有力,经常喜欢施着各种酷刑虐待犯人。

他爱党爱国,满怀阶级仇恨,所以审讯拷问起那些地富反右坏分子来,绝不会手下留情。

他经常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太温良恭俭让……

他经常说: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既然是暴烈行动,就不能心慈手软,不能有妇人之仁,不能对孙富贵这种老地主太客气。

即便他是个六七十岁、年纪老迈、行将就木的老人,依然要用狂风暴雨似的革命行动去对付他。

所以孙富贵被押进碉房,这退伍军人便让民兵将他身上那些绳索解掉,然后倍感嫌恶、粗声恶气地喝斥着,要他跪到前面那片冰冷泥地上。

然后他硬说老头是特务,要他赶紧供出同伙,交待其滔天罪行。

孙富贵解放前是个山地主,是个乡绅,却跟国民常特务扯不上丝毫关系。

说实话,他连特务穿什么制服、长什么模样、做什么事都不知道,你叫他如何坦白交待啊?

然而现在钟勇国铁口咬定,他就是个潜藏下来的特务,不攀咬几个同伙来,不交待些滔天罪行来,怎么过得了关啊?

孙富贵是个老地主,在历次运动中,经常被五花大绑地抓逮起来,大肆审讯拷问,然后安着各种罪名,戴着高帽子,到处游街示众……

时间一久,所经历的群众运动一多,他这“老奸巨滑”的家伙,便渐渐成了个五类分子老油条。

他知道,自己再怎么清白无辜,在别人眼里,他都是剥削阶级,其罪恶简直罄竹难书。

所以无论别人给他安多大罪名,他都会赶紧坦白,交待出无数滔天罪恶来。

反正别人说他有罪,他就是大坏蛋;别人想要他怎么交待,他就得赶紧配合着怎么坦白。

他认罪快,态度好,总能交待出种各种罪恶事迹来,以配合各级干部搞运动。

所以他被批斗了许多年,竟然能将老命保住,甚至都不怎么挨打,油滑得跟条浑水老泥鳅似的。

他受审经验丰富,善于察言观色,从来不敢对抗上级审察,从来不会让各级领导为难。

这次钟勇国咬定他是特务,他便根本不想抗辩,不想让人觉得他刻意与党、与人民群众为敌!

所以钟勇国拍着桌子,发着无名火厉声喝斥了几句,老头便赶紧承认自己是潜藏下来的特务,现在准备向党、向政府交待各种罪恶行迹。

要交待其滔天罪恶,就得供出几个同伙,坦白出以前所犯过的种种罪恶来。

可老头连特务长什么模样,要做什么事,都毫无所知,叫他怎么坦白交待啊?

没办法,现在只能昧着良心,随便攀咬几个同伙,再编造些滔天罪恶来交差了。

然而谁是他同伙呢?附近山里有哪些老家伙跟他接过头,像电影里那样对过暗号,一起做过坏事呢?

要说出几个人名并不难,可要煞有介事编造出些滔天罪恶来,还要让人信服,可就有些考脑筋了。

这怎么都得先让他构思一下,编造一下,想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才行嘛。

所以接下来孙富贵哭丧着脸,装出副很想坦白交待的模样,希望钟勇国能多给他点时间,让他反省反省,回忆回忆,然后再慢慢全盘交待出来。

既然孙富贵已经认罪,还愿意配合调查,交待出各种滔天罪恶,钟勇国自然不想为难他。

只是这军转干部不想让这老地主,让这特务,舒舒服服地跪在地上反省,那样太便宜他了。

所以接下来他要身边两个民兵,将这老头捆绑起来,吊到房梁上,让他慢慢反省。

他颐指气使地指示完毕,就转身离开碉房,到外面房间里休息喝茶去了。

两个民兵赶紧拿着那根长皮绳,准备反绑着孙富贵的手脚,将他悬吊到房梁上。

这时审讯室里,还有一个跟着钟勇国下来审案的公社干部,叫谢耿秋。

这孩子年纪轻,心地善良,实在不忍心看着这老头被吊鸭儿凫水。

这老头一大把年纪,将他反绑着手脚,高高悬吊在房梁上,能受得了吗?

所以看着两个民兵要拴绑孙富贵,这孩子便吩咐着,要他俩先将皮绳穿到房梁上。

此时钟勇国已经离开,审讯室里就他一个公社干部,两个民兵当然得听他调遣吩咐啦。

所以他话音一落,两个民兵便赶紧放下长皮绳,到外面去到处找楼梯。

他俩没找到楼梯,只找来根长竹竿,然后将长皮绳拴绑在竹竿顶端,再举着竹竿,攀爬到楼檩上,小心翼翼地准备想将那根长皮绳穿过房梁。

这间碉房没有楼板,楼檩房梁椽瓦上,到处结满废旧蜘蛛网,落满大量灰尘。

站在楼檩上,要挑着长皮绳,穿过房梁罅隙,再将绳头拉下来,可不是件容易事。

所以那两个民兵攀爬着楼檩,费了好些功夫,才终于把那根长皮绳穿过去。

谢耿秋便利用这段时间,要孙富贵站起来,在屋子里随便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那两个民兵攀爬着楼檩,全神贯注地穿着长皮绳,哪有功夫留意下面的情况啊。

谢耿秋便乘此机会,将孙富贵腰间那条灰绸裤腰带,给重新绑扎结实。

孙富贵实在搞不懂,这孩子为何要将他腰间那根裤带打着死结,重新拴绑起来?

只是老头不敢多嘴,不敢违拗这年轻干部,只能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听任他在身边做着手脚。

谢耿秋拴绑好他那根灰绸裤腰带,便要他爬到案头,然后将其手脚反绑着,捆绑在腰间屁股上。

这时两个民兵已把长皮绳穿过房梁,将绳头拉下来,扔到谢耿秋脚边了。

他这才捡起绳头,拿着它,迅速在孙富贵手脚腰背间,耍着花样拴绑起来。

很快那两个民兵从楼檩间滑下来,扔掉竹竿,走到谢耿秋身边来了。

谢耿秋仔细拴绑好孙富贵,掉转过头,冲着他俩喊道:把他拉吊起来。

这孩子不想看到老人被拉吊起来的模样,所以说完话便转身默默离开了。

两个民兵赶紧合力扯拉着皮绳,一点一点的,将孙富贵升吊到房梁上。

孙富贵被他俩慢慢拉吊起来,才发现那条长皮绳,吃力点竟然在他腰带上!

也就是说,那根长皮绳完全是拉着他那根灰绸裤腰带,将他扯吊到房梁上的。

他这才明白,那孩子刚才为什么要帮着他重新拴绑裤腰带,暗地做手脚了。

原来那孩子怕他这把老骨头经不住折腾,怕别人拉断他手脚关节啊。

现在那根长皮绳拴绑着裤腰带,让他升得再高,都感觉不到有多吃力,有多难受。

要不是那孩子暗地里做手脚,他这把老骨头,哪经得起这种酷刑折腾啊!

他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要暗中保护他,却对他那番良苦用心,心存感激。

当然,这种感激是不能说出来的,否则,要是让人知道那孩子暗中耍手段,帮助他这个五类分子,会害掉他,毁掉他前程的。

现在他被反绑着手脚,高高悬吊在房梁上,还真不是他报恩、说感激话的时候。

现在,他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渡过这场灾难,怎么应付过这场突然审讯。

要是以前,他会赶紧认罪,服罪,然后煞有介事地编造各种罪恶行迹来。

然而现在他实在不想花心思,费脑筋,去编造虚构出各种特务罪行。

他刚才向钟勇国认罪,完全是权宜之计,是为了不让钟勇国生气发怒,施着酷刑,拷打审问他。

现在他被高高悬吊在房梁上,却不想攀咬无辜,拉人下水,然后交待出各种罪恶行迹来。

孙富贵这些年家庭连遭惨变,现在全家人,就他这糟老头还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

他大儿子是军官,解放前率部出川抗日,没多久便战死疆场了。

之后大儿媳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听说解放前跟着父母,逃到台湾去了。

小儿子解放前在县城里读书,被山匪绑票,付完赎金,还是被人杀害掉。

二儿子是地方保长,曾经组建过民团,在山里靖绥剿匪,跟红军打过仗。

所以解放后他很快被抓逮起来,因为身负血债,罪孽深重,没多久就被枪毙掉了。

之后他和老伴、二儿媳妇、以及两个孙子一起,被赶出祖宅,搬到几间破烂草房里。

之后他们经常被捆绑着,押到群众大会上去作批斗,有时还会戴着各种用报纸糊成的、写着黑字、打着红叉的高帽子,到处游街示众!

二儿媳妇出身官宦家庭,身娇体弱,多次被捆绑吊打得死去活来的。

有几次游街,她被人吐唾沫,砸石头,糟蹋得浑身浓痰,污血淋漓的。

没多久这可怜媳妇便被折磨得神智不清,经常疯疯颠颠的,老爱说胡话。

去年冬天,她竟然在个寒冷深夜,悄悄带着两个孩子离家出走,跳河自尽了。

之后没多久,他老伴因为审讯时顶撞革委会干部,被吊打得气息奄奄的,抬回家没多久就断气了。

之后孙富贵在村民们帮助下,裹着篾席,将老伴儿草草掩埋在山林里。

之后那几间破烂茅草房里,就只剩下他这糟老头孤苦伶仃地生活着。

没有老伴儿,没有二媳妇,他是饭没人做,地没人扫,衣服裤子烂了没人补,蚊帐被褥脏了没人洗,家里什么事都没人帮他做。

傍晚收工回来,进到那几间破烂茅草房里,感觉到处冷冷清清的,连丁点生气都没有。

以前每顿饭都是老婆媳妇做,现在老婆没了,媳妇没了,每顿饭都得自己动手。

他这老地主哪会做饭啊,所以他蒸出来的饭,总是夹生的,他煮出来的菜,跟猪潲差不多,饿着肚子都吃不下去。

有时病了,累了,躺在床上,想让人熬点稀粥,烧壶热水,煮点菜汤喝喝,都不行。

所以过了没多久,老头便觉得这样苟延残喘地活在世上,实在没什么意思。

所以他很想自杀,很想跳河,很想上吊,可事到临头,却总是鼓不起勇气来。

夜深人静时,每每想到连自杀都做不到,便觉得他活得实在很窝囊,很没出息。

所以经过多次反省,多次痛悔之后,他决定哪天借口打柴,到山里跳崖算了!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请假进山,又突然被当成是特务,给抓逮起来了。

他无端成为特务,无论再怎么交待,以后都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他年纪衰迈,经历过种种磨难之后,现在已经不想再继续这种非人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