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嫩胡豆(1 / 2)

大凉山旧事 黑藜氏B 0 字 2022-02-17

 以前偷生产队粮食,被抓逮着,总会捆绑起来,吊在房梁上,狠狠地揍一顿。有些社员被打之后,回到家里没几天就死了。有些社员偷粮数量稍多一点,还有可能会被打成“五类”分子。每次有运动,搞斗争,都会被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游街示众。所以那时候那时即使家里再饿再穷,都没人敢随便进到庄稼地里去偷粮食。但大人不敢去,却经常唆使自家孩子到地里偷粮食。小孩子嘛,饿昏头了,去地里偷点粮食,被抓逮着,谁忍心将他往死里揍啊?最多就是开会时,批评下家长,扣点家里工分而已。可后来经常有家长唆使孩子去偷粮食,便有队干部狠起心肠来:抓着孩子偷粮,照样狠狠地收拾一番……

有年春天,我家粮食吃完了,就快要缺粮断顿揭不开锅了。

实在没办法爸爸只能翻山越岭地进到山里,到处找亲戚借粮食。

妈妈在家里,只能用野菜糠麸,掺着观音土,熬着稀饭,烙着饽饽给我们吃。

这些野菜糠麸,熬着观音土,煮得跟猪潲鸡食似的,哪是人吃的东西啊?

那些观音土,其实就是白泥巴,用泥巴和着野菜糠麸烙出来的饽饽,能吃吗?

所以没吃几顿,别说我们这些孩子,就连妈妈自己都实在有些吞咽不下去。

所以有天夜里哥哥自告奋勇地说,要带着我到地里去。

当时那些嫩胡豆就快干浆饱壳,泛着微黄表皮,差不多能当粮食吃了。

哥哥他们那帮孩子,白天饿得不行,经常会偷偷溜到地里摘胡豆吃。

以前他们是就地偷食,这次却想偷回来作粮食,帮着家里过日子。

那阵子到处闹饥荒,生产队几乎每晚都会派着社员去巡田,守夜。

只是这些巡防社员都不怎么负责,是不会整晚彻夜都守在原野里的。

毕竟他们夜晚巡田都是半自愿、半公益性质的,挣不到多少工分。

他们白天还要出工干活,哪有精神整晚不眠不睡地在外面到处巡逻啊?

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每晚抽着时间,坐到村头路边抽两袋烟,去地里随便转两圈而已。

下半夜,大家都很瞌睡,他们便溜回家,钻进温暖被窝睡觉了。

所以下半夜到地里偷胡豆,摘豌豆,还是没那么容易被抓逮到的。

当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下半夜就撞不着巡防社员呢?

要是真被抓逮到,只能自求多福,听天由命,任凭那些队干部惩罚了。

队干部要是想惩罚你,杀鸡儆猴,家长几天十几天的工分,也就泡汤了。

要是他们心情不好,即便是孩子,也会被捆绑起来,拉到房梁上吊鸭儿凫水。

据说某村有个孩子,偷粮食被抓逮到,竟然被队长罚站到石灰水里。

将木盆石缸装满石灰水,光着脚丫站在里面泡几个时辰,谁受得了啊?

据说那孩子还没站到天亮,双脚便泡烂了,甚至连血水都泡出来了。

据说他后来两个多月没敢下床,敷了好些中药,才慢慢恢复过来。

这种事不知是真是假,但偷粮食被抓逮到,肯定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尽管如此,还是不时有家长会唆使孩子,深夜溜到地里去偷粮食。

我妈是个普通社员,胆小怕事,叫她到地里偷粮食,还真没那个胆子。

可那天晚上哥哥说要带着我到地里去偷胡豆,她却并没有阻止他。

那阵子家里整天喝糠麸,嚼野菜,吃得满肚子都是馊臭潲水味儿。

那些观音土,掺进野菜,烙着饽饽吃下去,连屙屎都成了天字号第一大难事。

有时蹲着屁股,挣得满脸通红,挣得眼泪水都流出来了,还是拉不出屎来。

有时实在没办法,只能请人用木棍竹签,一点点地将身体里那些硬屎掏出来!

这种苦难日子,这种非人折磨,哪是人过的?谁过着这种生活不难受啊?

所以那晚哥哥说要去偷胡豆,妈妈竟然像早有此意似的,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到地里去偷摘胡豆,不能太早,只能在下半夜,更深夜静时悄悄溜出去。

我们这些小孩子瞌睡好,每晚钻进被窝,几乎都能一觉睡到通天亮。

所以那晚妈妈没敢睡觉,而坐到我们床头,点着煤油灯,缝补着破衣服烂裤子。

她缝补了很久,几乎将家里所有破衣服烂裤子、棉被秋裤、蚊帐床单都缝了个遍。

没有零布,就将两件破烂衣裤彻底拆毁,修剪裁拆出很多零布碎布来。

后来裁剪得腿脚笸箩旁边,竟然黑蝶翅膀似地撒落着很多断线零布头。

她缝补了很久,熬得后来就连拿针穿线,眼睛都很模糊,老是看不清楚。

她熬得双眼通红,睡意朦胧的,几次被针戳破手指,甚至流出血来。

她坐得腰酸腿痛的,感觉双脚麻痹,好像就快失去知觉,永远站不起来了。

每次换线,都要用蜜蜡拉两下,拉得那蜜蜡沟壑纵横,像长满皱纹褶皮似的。

她长时间守着煤油灯,被煤烟熏得连鬓角眉梢都泛着黯紫色,像染着淡墨水似的。

差不多熬到鸡都快叫了,她才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揉着浮肿双眼,收拾好针线笸箩站起来,将我们两兄弟从被窝里叫醒了。

我躺在温暖被窝里,很不想深更半夜地爬起来,跟着哥哥到原野里去偷胡豆。

哥哥见我嘟哝着,满脸不情不愿的,有些恼火,毫不客气地踹了我一脚。

小时候我经常被哥哥打骂欺负,被踹了一脚,赶紧翻爬起来,到处找衣服穿。

妈妈深更半夜地将我们两兄弟叫醒,有些不忍心,又实在觉得无可奈何。

她看着我们穿着衣服,赶紧将两条刚刚缝补好的裤子递过来,给我们穿上。

她满脸青菜色,整个人都饿得很虚弱,很疲惫,仿佛连伸手递两条裤子都没力气,有些抬不起手来似的。

她好像很害怕我们被抓逮着,所以看着我们不断絮絮叨叨地叮嘱起来。

她说出去时,要小心点,要仔细看清楚附近田边地头有没有巡防社员。

她说附近那些胡豆不能偷,怕弄出声响来,惹得满村子到处都是狗叫声。

她说孙家祖坟是浸水田,进去会踩出脚印,留下罪迹,明天有干部看到,追查起来就麻烦了。

她说黑枣树旁边那几块胡豆田,比较偏僻,那些巡防社员夜晚很少过去。

而且那里胡豆结得成串嘟噜的,每秆随便摘两三粒,别人看不出被偷迹象来。

她要我们尽量沿着沟垄走,别踩倒绊断胡豆秆,别随便糟蹋那些庄稼。

要是踩倒胡豆秆,绊掉无数叶子,明天人们便知道里面那些胡豆被人偷过。

在这些叮嘱声中,我们穿好衣服裤子,下床套着破布鞋,准备要出门了。

哥哥看着妈妈很担心,小大人似地宽慰着她,说不会有事的,毕竟之前他多次跟着其他孩子去偷摘胡豆吃,算是颇有几分经验。

妈妈还是很不放心,陪着我们走出房间,一直将我们送到堂屋门口。

然后她带着我们停住脚步,偏着头,将耳朵贴靠在门背后,仔细谛听起来。

这时都半夜了,外面村子里到处静悄悄的,只有些不知名的微虫在叽叽鸣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