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代级趣味的人,起码我是这么要求自己的。至于别人的看法嘛,凡是持不同意见的肯定是道德败坏,低级趣味的小人。
刘仁轨就是持不同意见的人,虽然他在酒桌上一再称赞我学识广博、才华横溢,是罕有的才智之士;可他对我为人处世的方式提出了疑问,质疑在某些时候就是否定,或者听在我耳里就变成了否定。
才华横溢,我很喜欢听这话,虽然我的才学不一定能配上这个词汇,从刘仁轨赞美时庄重的表情上能看出,他是认真的,并没有那种轻言敷衍的意思,说明至少在学识上我得到了不该有的尊敬。
至于为人处世的原则,老刘还没有资格来挑剔我的不是。在世上,无论是现在还是一千五百年后,只有我老妈有这个权利来指责我,别人说就是当他放屁。难道我还不够道貌岸然?难道我还不够大慈大悲?该做的我一样没少做。说我只顾太平享乐,不知民间疾苦,这纯粹就是攻击诬蔑,是造谣,是构陷,是反动派!
老刘见我有点激动,都是有身份的人,虽说是城外的酒楼上,可打起来也说不过去,只好和颜悦色地罗列一些莫须有的观点试图以德服人。
刘仁轨提到花露水,海运发家前王家的支柱产业。以本身的功效相论,仅仅是防治蚊虫叮咬或有时候掩盖体味的作用,除此再无他用。可售价却令人咋舌,别说劳苦百姓,就是殷实富足的中等人家也只能止足兴叹,成了只有少数人能享用的奢侈品,老刘认为这么好的东西就在如此高的售价下失去了本身存在的意义。
“是么?”我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和王家无关,王家只是提供了一片闲置不用的地皮来借花露水生产商使用而已,主要是为给周边庄户办福利,至于售价上的高低不在王家可以决定的范畴之内。”
刘仁轨点点头,没再多说,却从搭裢里拿了瓶陈家皇家特贡包装的九花玉露出来放在桌上,“是内府给六品以上的官员办的福利,清脑提神,每每公务缠身时候用上一点的确功效显著。若说这陈家手脚通天的……”说到这摇头自嘲道:“却是个守法商户,呵呵……”
“那是,是允许陈家来庄子上开办作坊的首要条件,不奉公守法在下第一个就不饶他!”顺手提起九花玉露的瓶子看了看,精致,能把皇家特贡拿下来是老四的本事,内府开了绿灯不说,兰陵还带了老四在皇宫大内里进进出出几趟四处混脸熟。要说这工作非个姑娘爱不可,爷们别说进皇宫,就站门外都有拉局子里问话的危险。我是亲身体验过,想起来心有余悸。
刘仁轨认为花露水这个东西很有代表意义,是这年头里奢侈品中为数不多的几种有利身心的好东西,并很郑重地强调这一点。用了的人都说好,虽然大多数人搞不清其中原委。但头疼脑热的灾病明显减少了,尤其是在春夏时节上经常使用花露水的人最为明显。
说着还递过来一份秦钰才接手剑南防卫时不久发送回的一份军报,其中着重有几句给花露水厂商邀功的话。大意就是湿热地区蚊虫肆虐,叮咬后引发的各种疾患不断,非战争减员特别严重,一度达到难以控制的地步;可使用了陈家捐赠的花露水后这种情况大大减少,就是用救命良药来形容也不过分。
很有意思,秦钰是在变相地给王家产业争名分。是自家人捧自家人的行为。这军报我曾经见过,没多大意思,不太往心里去。可能从刘仁轨手里拿出来就是另一码事了。老刘认为如今吐蕃外忧内乱,对唐帝国来说当年那个犀利彪悍的对手已经不复存在了,今后几年中,战略重点会从西朝南转移,是动手平息南诏诸部这个隐祸的时候了。
不说征伐,如今因为湿热气候连驻军给予南诏压迫的分量都不足。士兵们不服水土无谓减员是最大的难题,而花露水的存在让老刘看到希望,着重指了秦钰的军报道:“初见小秦将军军报时,老夫于给事中一职上不便于评述,如今不同,该有个分由的时候不能视而不见。”
该有分由?朝老刘望了一眼,老家伙今非昔比,当年不过是个言官,说这个属于越权,如今堂堂宰相,旧事重提也理直气壮。点点头,我现在站了王家的立场上不好在花露水的拥有权上给予正面的答复。老刘话是没错,可他不该找我商量,找陈家说就对了,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刘仁轨笑了笑,主动提了酒壶斟满一杯,“花露水不过是个缘由,少监于我的分歧也不在这个上面,老夫顺口提到而已。身为一家之主,少监是尽心尽力了,就抛开花露水一事不说,这织造作坊的事才是个因头吧?”
这话就对了,开始不过是看不惯老刘这种虚伪人,对他不存在太多的看法,仅仅是心理上的好恶。可自从出了绕弯子把工部名正言顺地拉到织造业后我对他才起了恨意,再后来各种各样的矛盾可以说都是因为这个事才出现的。没吭声,仰脖闷了一杯,酒盅朝桌上一甩,伸筷子猛塞两口下酒菜。
“这就对了,”刘仁轨摇头苦笑几声,“看来还是因为这个事。我于王家无怨无仇,少监的才能也是有目共睹的,若单以私交而论,老夫这个事做得的确不当,可以说是损人不利己的愚蠢行径。”
屁话,还有脸说。我又没欠刘仁轨钱,也没说强抢他闺女做三房,更没一榔头敲死他老爹,和内府生意做得好好的,领域划分得清清楚楚,一切都那么美满。忽然着了老不死诡计。虽然早就料到工部会进入织造业,可刘仁轨的举动一下让工部涉足织造业的时间提前几年,把我和兰陵经营到积累一定底子后从容面对工部挑战的计划全部打乱。为了应付工部这个大鳄,两家不得不加大力度,害王家负债经营。不说还好,一说一肚子火,抓了酒壶对嘴上就咕咚小半瓶下去。
“但老夫并不因为得罪了王家和内府后悔,”刘仁轨话锋一转,声调变得激昂起来。“不是后悔,老夫甚至觉得这么做更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人生在世,若之为这一槲之粟,一称之金,一己之私活着的话,纵是得享天年又有何用?棉花是少监倡议推广之物,可说是利国利民,流芳万世之举。若只有内府、王家经营的话,谋私敛财的手段而已,如今市面上棉织品价钱居高不下。百姓们依旧衣衫褴褛,想想就是违背了这推广的意图。若工部参与进来……”说着端起酒壶摇了摇,喊伙计再上一壶酒,指了指桌上一盘鱼道:“鲇鱼,借少监个有名的比喻。工部不过是一条鲇鱼而已,若进了这个池子,就离棉布进入百姓家的日子不远了。”
“哦,”我点点头,理对,咱不能不认。老刘把工部比作鲇鱼,皇上何尝不是把老刘当做鲇鱼用,鲇鱼咬鲇鱼,怪不得老家伙专门点盘鱼上来。少见很。以为他不吃这个,半天就是留到这个当口上打比喻,说实话,这鱼味道很不好。
“没别的意思,话说到,说清楚了能和少监减免些误会。说刘某正直的人是不了解老夫,说伪善的也是不了解老夫;可伪君子,舍利搏名的话,纵然不全对也不全错……”刘仁轨一口干了杯,长叹一声,“常有人感叹为名所累,可老夫确是为名所趋啊。”
老头说出这话不容易,怕是多喝了几杯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说出来,明早问他肯定不承认。为名所趋,一言倒出其中关键,虽说不要脸,到底还诚实。和我百善利为先不同,我能分清其中轻重,舍财保命的时候绝对命为先;可有些为名的就不一样,名、命相比,刘仁轨这类宁愿舍命保名。所以我干不过他,没人能干过他,和连命都不在乎的神经病较劲是和自己过不去,没那个必要。
怪不得兰陵就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害怕刘仁轨,没法不怕,听了老刘的话我也发毛,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拱手道:“学监高义,在下与您相比万不及一,这醍醐灌顶之言,这番受教了。”
刘仁轨有点惊诧,见我转变这么快,始料不及,赶紧拱手回礼。忽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少监错意了,刘某仅是肺腑之言,何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