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草长鹰飞(2 / 2)

武侠.历史 喵喵2001 27296 字 2019-11-15

大将孙元、徐展甩掉兜鍪,嗔目扬戟,双马并出,直冲涧南,晋兵齐声鼓噪,潮水般涌过去。

对岸燕军更番叠队,箭发如蝗,晋军人马纷纷倒在涧水中,倒在血泊里。

徐展一马当先,刚刚踏上涧南岸,却接连中了几箭,人马扑地倒了。

“向南,向南,不要停!”

徐展手指南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直到千百名晋兵从他身后呐喊着冲过,直到他的全身一寸寸地完全僵硬。

燕人退了,虽然阵形不乱,但晋军毕竟已在涧南站住了脚跟。

桓温的脸上露出一丝倦意:

“过涧,快!”

大队人马争先恐后地跳入涧水,深一脚浅一脚拼命往南挣扎着。谁都知道,每向南一寸,就离家近了一寸,离死亡远了一寸。

“杀呀!”

晋军背后,马蹄如雷,征尘如雾,纷纷不知黑旗多少。

鲜卑铁骑,卷来如风,倏忽间,长矟短刀,已溅起漫天血光。

晋军虽众,阵形已散,且大半在泥水中趟行,举足尚且艰难,遑论拒战?

涧南的燕骑也返身夹攻上来,把惊惶失措的晋兵赶散,碾碎。

晋军败了,尸拥十余里,涧水为之不流。

“我们已经渡淮到了山阳境内,燕人铁骑,再也追逐不上了。”

桓温脸色煞白,半晌方问道:

“孙元何在?”

“孙将军殿后,行至谯郡,被秦兵掩袭,力战而死。”

桓温恨恨地骂道:

“这帮氐狗,也来趁火打劫!”

郗超帽子已不知去向,此刻一面挽着头发,一面靠近桓温:

“主公败归,朝廷生心者必有异动,当思有以善后啊!”

桓温沉吟半晌:

“子勿言,我已有计了。”

“桓温耻于丧败,归罪于袁真,袁真上书辩理不果,俱祸而据寿春抗命,已遣使来报聘,请求我军援应。”

慕容德笑道:

“取乱侮亡,正当其时,据寿春,窥两淮,进取江南,此千载一时也!”

慕容垂点头起身,正欲传令,忽听辕门外鼓乐齐鸣:

“邹虞幡!”

持邹虞幡的天使是乐安王慕容臧:

“奉天子命,吴王克捷,举国欣幸,如今大功告成,当与民休息,着即缴还大都督印绶,回朝受赏;敕勒、辽东,国之四维,不可不顾,着授范阳王都督敕勒诸军事,授宜都王和龙尹,即日赴任,实力镇守,以固国之藩篱。”

慕容垂双眉紧锁,尚未开言,慕容楷扬声问道:

“如今晋人奔败之余,一日五惊,袁真归附,仰望援应,朝中何以降此诏令,贻误军机?”

慕容臧脸一版:

“本藩只知奉诏命而已,一应军务,当另有旨!”

“兄功高如此,恐怕……”送走慕容臧,慕容楷忧形于色:“当今之计,只能清君侧以安社稷,且谋自保,只需除去上庸、乐安两王,大事可定。”

慕容垂摇摇头:

“国家疮痍未复,而骨肉自相图害,只能是祸国殃民之举,我宁死也不忍为此。”

慕容楷压低了声音:

“兄长难得不记得先父临终所嘱?”

慕容垂面沉似水,久久地未出一言。

“慕容垂功名成于外,君臣疑于内,其能久乎?”

长安城的大殿上,苻坚劈手把战报掩在几上,对群臣笑道。

“姐姐他们怎么能这样!”

吴王府中,长安君不停地转着圈子,忿忿不平地说道:

“国家将亡,是郎君你挽狂澜于既倒,如今敌人遗尸未腐,他们居然罢了你的兵权,这也罢了,你所保举的有功将士,竟也毫无升赏,这、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慕容垂苦笑一声,没搭话。

长安君眉毛一瞬,正待再说,却听得府外鼓乐喧天:

“禀殿下,秦王遣使,奉赠殿下名马四匹,白骆驼十双。

慕容垂勃然变色,急冲出府门,却见驼马宛然,俱都披红结采。一名文臣满面春风,拱手而立:

“下官秦尚书郎粱弈,奉旨致意吴王殿下,些須薄礼,不腆冒昧,望乞笑纳。“

慕容垂正色道:

“臣下无境外之交,秦王厚礼,在下断不敢受。”

粱弈朗声道:

“下官奉旨致命于境外,送不送在于下官,受不受在于殿下,驼马在此,下官使命以毕,这就告辞。”

一行人倏忽而退,鼓乐悠扬,在坊巷间久久回荡。

“来人,带上这些驼马,即刻进宫!”

长安君见丈夫神色有异,浑不似平日从容镇定,不觉奇道:

“受人家几匹马、几匹骆驼的小礼物,有什么大不了的!”

慕容垂欲言又止:

“真是妇人之……唉!”

他一跺脚,走了。

长安君呆呆站着,良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母亲,您怎么了?”

一双小手轻轻地扯着她的衣角:是慕容麟,她的儿子。

“你爹爹,你爹爹,他……”

慕容麟目光闪烁:

“父王功高震主,宫里正在猜忌,如今境外送礼,不及宫中,先至吴邸,必然遭忌,父王如此紧张,是有道理的啊!”

长安君直瞪瞪地看着儿子,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片刻,她突然笑了:

“乖儿子,你这一说,娘算是明白了,娘一定要帮你爹爹一把,对,我这就进宫去,姐妹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此驼马既是邻邦指明赠与吴王,陛下口谕,台中受之无名,理当由吴王自行携回才是。”

宫门外,乐安王当户而立,一脸的冰霜。

宫门后,几双浑浊的眼睛不转睛地盯着吴王怅然远去的背影。

“四海只知有吴王,不知有陛下,长此以往,将何以堪,须得……”

慕容评佝偻着身子窥视着,尽量压低了声音。

“哼!”可足浑后的嗓门依旧是那样响亮:“这个慕容缺,哀家早就劝先帝除之,如今,哼,如今……”

“吴王甫立大功,反、反状不著,无故图害,不免……”

皇帝慕容玮怯生生地道。

慕容评急了:

“我的陛下啊,如果此人反状已著,你们母子还能安居在此宫里么?”

可足浑后攘袂昂首,正待开言,却听得有人禀报:

“禀太后,吴王妃长安君进宫朝见。”

可足浑后脸上泛出一丝无奈:

“我这个妹子,唉……哀家先去了,此事以后再议吧!”

“吴王府外,天色渐渐地暗了。

慕容垂轻装简从,牵着马,低着头,闷闷不乐地围着王府慢慢走着。

“叔父所愁,莫非容身之策么?”

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声音,回头望时,却是慕容楷和慕容令。

慕容垂长叹一声:

“唉,此事却瞒不过贤侄。天子年幼,太后、太傅每起猜心,我舍死立功,本欲保全家国,谁想到反倒倍生嫌隙,几乎连一身也难以相容了。”

慕容令轻笑道:

“父王一代英雄,何以如此气短!天子懦弱,太傅贪残,久居京师,难免不测,为父王计,不如逃往龙城,上表逊词奏闻,或者能感动九重,平安还京,纵其不然,也可以守肥如之险要,扫祖宗之庐墓,非但足以自保,且能为社稷藩篱,岂不胜于在人家眼皮底下担惊受怕,长吁短叹?”

慕容垂脸色霍然开朗,望向慕容楷:

“贤侄也如此想么?”

慕容楷点点头:

“此周公居东之策,可进可退,甚为允当,我与家弟早已商议妥当,愿随叔父同往。”

慕容垂长叹一声:

“我何尝没想过此策,只是不忍弃中原家邦,犹怀庙堂之念而已,如今时势逼人,也不得不走这一步了。”

夜,邺城北门。

慕容垂幅巾乘马,立于城外吊桥上。他的马前,十几只猎犬咻咻地叫着。

“这个时候,吴王如何还要出猎?”

“嗨,告诉你吧,夜间是猎狐的好时候,吴王弓马娴熟,此一去必定满载而归。”

城楼上,守更的将校窃窃私语着。

慕容令、慕容楷、慕容绍、兰汗兄弟,一匹匹马闪出城门,慕容宝领着几十从骑,簇拥着几辆毡车,车里坐着几家的女眷和幼童。

慕容垂抬起右手,正欲传令出发,却听得黑暗里,一个孩童的声音:

“父王难道要把母亲一个人留在皇宫里?”

慕容麟,他的小眼睛在夜暗中闪烁不定。

“王妃是太后的亲妹妹,应该不会……”

兰汗对可足浑家的人素无好感,此时不耐烦地说道。

段妗挑开车帘:

“让姐姐一个人留下的确不太好,你看……”

慕容垂沉吟地望着慕容麟,他的小脸在夜色中时阴时阳:

“你能告知你母亲,让她来邯郸与我们汇合么?”

慕容评很少这么晚在街上走的。

在宫里待了很久,太后仍没有出来,他只好悻悻然地告退。

金吾已禁,空旷的街上,惟有更声断断续续地响着。

街角,一个锦衣孩童低着脑袋,急匆匆地走近,慕容评一眼认出,这是慕容垂和长安君的儿子慕容麟。

“这崽子,这么晚了,怎么到处乱跑?”

他喝住马车,挑开了车帘。

“叔、叔公……”

慕容麟仿佛吃了一惊。

“这小子,一定有什么事情。”慕容评暗道:

“小子,三更半夜不好好睡觉,乱跑什么啊!”

慕容麟面色阴晴不定,呆立良久,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叔公,父母之亲,哪个更亲一些?”

慕容评愣了一愣:

“当然是母亲更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岂是父亲所能比拟的?”

慕容麟又不开口了,呆呆地望着车顶的流苏。

慕容评心念一动:

“何况,你母亲是太后的亲妹妹,非但有母子之情,而且还有君臣之义呢!”

慕容麟突然张大了眼睛:

“叔公,您、您带我进宫好么?”

“这个慕容缺,胆敢私逃辽东,简直是反了!”

宫里,可足浑后恶狠狠地把东西一件又一件砸在地上,忽然,她转脸看着俯伏在地的慕容麟:

“你这小子,很好,很好,说吧,要什么赏赐,我都给你。”

慕容麟叩了一个头:

“父王只顾带着段夫人远走高飞,却全不顾母亲的死活,小甥背父报讯,只为给母亲出口气,太后随便赏点什么好了,只要是太后赏的,小甥都喜欢。”

可足浑后脸色顿和:

“这孩子倒也乖巧,这样吧,你本来就是吴王的嫡长子,以后,就让你继承你那个该死的老子的王爵吧!”

天街,队队精骑,匆匆穿过,为首的大将是西平公慕容强。

“这次去邯郸,是要捉拿吴王!”

“啊……吴王国之栋梁,如何……”

“唉,别说了,祸从口出……吴王父子身经百战,我们此去生死还难知呢……”

队列里,几个骑卒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着。

“禁声!快!跟上!”

黑暗里,一条身影腾空而起,掠过几道屋脊,倏忽间消失得茫无踪迹。

“这个小子,怎么还不来!”

道旁,慕容令望着邺城方向,焦躁不安地用靴子踢着地上的灰土。

“来了,来了!”

一个从人惊喜地叫着,指着南来的道路。

一条黑影如风而近,却不似孩童的身躯。

正错愕间,来人已闪到慕容垂马前,扑通倒在地上:善走者悉罗腾。

“小、小王子出卖了殿下,追、追兵马上、马上……”

他再也没有说完这句话。

“父、父王,怎么办?”

慕容宝怯生生地问道。虽然悉罗腾的话没说完,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慕容垂慢慢地下马,一弯腰,抱起了悉罗腾的尸体。

天已蒙蒙亮了,道路蜿蜒向北,依稀望去,一片树林,绵延三五里。

武强公催促士卒,正在前进,却见树林前一马独立,马上大将弯弓搭箭,引而不发,正是慕容令,在他身后,素服胡床,面色沉重,却不是慕容垂是谁?

武强公一凛,急忙勒住马,正待开言,慕容垂却先开口了:

“将军此来,是取功臣之首么?”

武强公汗如雨下:

“不、不敢,末将奉陛下旨意,敦、敦请吴王还都。”

慕容垂一字一句,字字如铁:

“先人庐墓,俱在龙城,我如今归祭祖宗,何罪之有!你等若要我首级,就来先帝墓前去罢!”

武强公偷眼看时,但见树林里影影绰绰,不知伏兵多少,又见慕容垂面色沉着,不怒自威,哪里还敢多言:

“吴王既不愿回,下官斗胆索件信物,也好复命。”

“嗖!”

寒光过处,一枝长箭,牢牢钉在武强公盔缨上,但听得慕容令朗声叫道:

“就以此箭,贻汝复命台中,羊尚有齿,勿逼我父子太甚!”

武强公面如死灰,再不多言,拨马而走,几千骑兵,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

慕容楷转出树林:

“如今龙城怕是去不成了,为今之计,只有西投秦国,以避祸容身了。”

慕容垂黯然点头:

“邺中料我北走必不肯回,当以重兵扼守北路诸塞,京畿反倒会疏于戒备,我等不妨出其不意,还向邺都,再择机变道入关罢。”

“啪!”

慕容麟捂着红肿的脸,哇地哭出声来:

“娘,您、您居然打我……”

长安君又扬起手,却没有再落下,这,本是她第一次打自己的爱子:

“你好,你好,居然出卖自己的亲父亲,你、你……”

慕容麟后退几步,口中喃喃不止:

“父王又不是只有您一个夫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再说,我、我已经被太后封为吴王,我大燕,还是有个顶天立地的吴王千岁!”

长安君怒目圆睁:

“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廊柱间,长安君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长安城,大殿。秦王正宴享燕国使臣粱琛。

“足下自东来,可知东朝名臣为谁?”

粱琛长身而起,从容道来:

“太傅上庸王,明德茂亲,光辅王室;车骑大将军吴王,雄略冠世,折冲御侮,其余文武,率皆称职,英才济济,野无遗贤。”

“哈哈哈~~~”苻坚忽然朗声长笑,案上杯盏,被震得不住晃动。

王猛笑道:

“大夫所言明德茂亲的那个上庸王刚刚逼走了雄略冠世的吴王,如今吴王奔走草莽,生死不知,大夫对此,不知有何感想?”

粱琛一震,良久,颓然坐下。

虽然举措依旧镇定不失礼仪,但自此直至终席,他再没有吐一言。

南山,草木苍苍。

这里是亡赵的显原陵,石氏香火已绝,方圆里许,惟有荆棘,再无人烟。

慕容垂倚石马而立,虽然满面倦容,神态却依旧威严:

“诸位,如今我逃亡之身,不容于家国,将远奔异域以自保,诸位或有家口在邺中,不欲与我同行者,现在便可自行散去。”

从人们歙歙索索了片刻,随即安静下来:

“我等誓死追随吴王!”

慕容楷长身而起:

“那好,大家盟誓罢!”

白马,赤血,众人以指蘸血,涂于口唇,个个都是一脸的肃穆。

慕容令望着远处邺城的城垣:

“父王,太傅疾贤妒能,人心不服,自您出奔,城中怨声大起,我们何不杀回邺城,清君侧以安社稷?儿愿率十骑为前驱!”

慕容垂凝望着儿子:

“胜者王侯,如今我们人单力薄,如此行事,能但得起这乱臣贼子的恶名么?”

慕容楷黯然摇头:

“叔父不作侥幸之望,原本是老成持重之举,不过如此大燕必亡,但愿叔父莫忘了对先父临终的承诺才是。”

“有人!有人!”

随着从骑们的惊呼声望去,黑旗飘飘,征尘滚滚,猎犬声声,足有千余人马,却不知是哪一家王公贵族出城围猎?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都一下子紧张起来:

逃,茫茫平野,遁去无门;战,众寡悬殊,万不能敌。

来骑们呼啸着散开,喧哗着,呼啸着。

慕容垂以下,个个握紧了刀柄,草木空气,仿佛都为之凝咽。

“扑簌簌~~~~”

来人所携的百头猎鹰突然惊起,展翅摇翎,长啸着四散飞去,在草上云下盘旋飞舞。

“鹰跑了,追啊!”

茫茫平野,草长鹰飞,人马渐渐地远了。

众人无不长出了一口气,慕容垂松开握刀的手,手心却早已被汗水浸透:

“事不宜迟,走!”

家园渐渐地远了。

勒马东顾,邺城如砥,漳水如带。

天高云淡,几只苍鹰无声地掠过。

慕容垂望着熟悉的城垣草木,两眼渐渐地湿润了。

良久,他陡然长啸一声,纵马而西,再不回头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