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吴王 第八章 一柱倾(1 / 2)

武侠.历史 喵喵2001 18415 字 2019-11-15

 建康,东山。weNxUemi。Com

亭柱已老,夕阳尚新。谢安和朱序对坐亭中,一壶酒,一局棋。

“此番我军反攻剑门,平息叛乱,生擒反臣司马勋,关中氐人,一日五惊,本来是进取西京的大好机会,可惜……”

谢安点了点头:“桓大司马所虑,不无道理。关中虽云陆海,秦汉以来,人口兹繁,良田半为殿宇城郭,如徒得关中,不得中原,转饷艰难,自给无望,其势必不能久持啊!”

朱序长叹一声:“是啊,所以桓江州听得中原大败,洛阳沦陷,竟然呕血斗余,恢复故土的良机,稍纵即逝啊。”

谢安神色黯然,岔开了话题:“令堂大人此番回京否?”

“家母仍在襄阳,不肯回京,在下此次入京献俘毕,也要回到襄阳太守任上。”他脸色忽变,双手举起酒杯,沥在地上:“不过行前我要去一趟吴兴,看看沈劲老弟的妻儿老小。”

谢安摇了摇头:“朝廷已经下诏旌表,追赠沈劲为东阳太守,可是……”

朱序苦笑一声:“沈劲老弟若在乎这些,便不死了。无论如何,得一忠义之名,以洗先人之耻,他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不过朝廷诸公,无复中原之望,实在令人心寒。”

谢安随手摆弄着棋子,淡淡说道:“好在朝廷虽无大志,敌国却也难有大的作为。秦人内忧未已,无暇为寇;燕人虽得中原,但能否稳固,全在慕容玄恭之生死,系国运于一人,其能久乎?”

“那么吴王呢?”

谢安站了起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子不闻‘缺者当霸’之谣乎?慕容恪在,他人不敢有异;一旦不在,君臣有疑,不能信用,慕容垂纵有大才,自保幸矣,焉能图人?”

崤山,燕军大营。

“山下便是渑池,过了渑池,就是长安城的东门了。”

慕容楷指点着山下。

山下,一片平川,道路之厄,已竖起座座秦军营垒。

慕容垂凝视半晌,自语道:“秦营章法得宜,主将绝非庸才。”

一阵风吹过,慕容恪忍不住咳了几声,方才问道:“敌将何人?”

“路南是阳平公苻融,路北是左将军窦冲。”

太原王点点头:“南营似宽实严,杀气内敛,实无可犯,阳平公名不虚得。”

慕容垂沉吟着:“大军已返,我们轻骑西进,实是以攻为守之策,不战不行,却也不能与敌久持啊。”

慕容恪又咳了两声:“贤弟请看,窦冲之垒虽然齐整森严,但鹿角道路,皆为外向,可见此人喜于事功而不耐久守,欲求一胜,当在此人身上。”

慕容垂点点头:“是啊,我们也不能久住于此,京中情形,不知如何了。”

慕容楷凝望着北边天空的浮云,突然笑了:“京中,慕容德叔父大约正忙着婚事罢!”

慕容德的确在忙于婚事,邺都里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可以觉察到他满脸的喜气。

邺城里近来喜气洋洋,高兴的绝不仅仅是范阳王一人。

皇甫真出使代国归来,带来了代王馈赠的厚礼,这让天子慕容玮觉得既好玩,又很有面子。

慕容评近来也显得很大方,很好说话,办事交游,都浑不似以往那般吝啬贪鄙。

甚至向来和吴王不睦的可足浑太后,也破天荒地颁赐了吴王府的眷属,不仅仅给了亲妹妹长安君,也给了段家姐妹。

文武百官,军民人等,都洋溢着一丝喜色。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完全是拜燕军在中原的大捷所赐。

因为这次大捷,一直拒绝南迁的故都龙城鲜卑旧民,也扶老携幼,千里迢迢地迁到了中原天子脚下,打算把这里作为代代相守的新家园。

殿外,梁琛望着喜气洋洋的人们,面色阴晴不定,半晌,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军中来信,太原王和吴王在渑池与秦军相持,估计赶不上参加我们的婚礼了。”

慕容德搓着手,脸色透着一丝遗憾。

段纭的脸红红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兄长不如把婚期推迟几日,否则不但太原兄吴兄他们,就是小弟也怕、也怕……”

一向快人快语的慕容桓今天却显得有些口齿不清,众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望向他。

段妗笑起来:“桓弟的夫人即将临盆,当然……”

众人哄堂大笑,慕容桓登时窘得满脸通红。

“圣旨下!”

侍中慕舆龙应声走进屋中,众人急忙跪下。

“天子有诏,着以范阳王、宜都王为南路,下邳王、武强公为北路,兴兵8万,袭取敕勒,钦此。”

领诏甫毕,慕容桓第一个跳了起来:“侍中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敕勒与国并不接壤,得之无益,失之无损,跋涉几千里路征讨这样的地方,不是劳民伤财么?”

慕舆龙一摊手:“这个我何尝不知,可天子发诏,我们做臣子的,又能如何!”

慕容德一直沉默不语,此刻突然大喊一声:“来人!速将此事禀报太原王知晓。”他转向段纭:“看来我们的婚期要……”

段纭脸依旧红红的,咬着嘴唇,终于开了口:“婚期提前罢,我、我要作为你的妻子送你出征。”

说到最末几字,羞不可抑,声音细若蚊足。

崤山,一场大战刚刚结束,燕军士卒们正在搜检着战场。

营中,慕容恪和慕容垂相视而笑:“兄长料定窦冲急于一战建功,以轻骑断樵采以激之,其夜里必来劫寨,如今果然如此。”

慕容恪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非贤弟部署得宜,以秦人之锐,窦冲之勇,胜之实在不易。”

慕容楷匆匆入内:“秦辅国将军王猛、阳平公苻融,遣人前来下书。”

两人都是一震,出帐望时,远处敌营,已高高悬起一面白旗:北海王猛。

信写的很得体,词句不卑不亢,大意是询问燕国为何无故发兵。

慕容恪吩咐款待来使,来使躬身退下。

“王景略已到,我军轻骑利在速战,不能与之持久,该乘胜而求退了。”

慕容垂点点头:“不过以王景略之才,无辞而退,恐难脱身啊!”

慕容恪笑道:“王景略为人持重,无必胜把握,并不敢轻启战端。我以讨降人为名,给他个台阶,自然无事。”

降人送回来了,还有一领貂裘,一柄宝刀。

“王将军致意二位殿下,北地冬寒,太原王身体欠安,貂裘一领,望殿下珍慑玉体,相见有日;素闻吴王大名,日后相逢疆场,愿以此刀为知会之信物。”

太原王的脸色更苍白了。慕容垂担心地望着他:“王景略皮里阳秋,兄长的身体……”

慕容恪摇摇头,正待开言,一名使者匆匆闯进帐来:“范阳、范阳王有启!”

“敕勒绝远,弃取与国无得失,不宜枉耗财力,图损兵锋,贤弟此去,当谏明天子,宜罢敕勒之师,召云中之戍,以固国本,愚兄随后就到。”

慕容垂轻骑扬尘,脑中始终闪现着慕容恪再三的叮嘱。

远远地,已看得见漳水的闪光,和长亭边的断柳了。

长亭外,断柳边,一行人默默地站着,凝望着北方。天尽处,炊烟几道,田野茫茫。

“晚了!”

慕容垂翻身下面,跺足叹道。

段纭一身嫁衣,一直忍住不让自己流泪,此时见了姐夫,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皇甫真神色黯然:“昨晚,太尉封弈大人不幸病故了。”

慕容垂仰看苍天,长叹一声:“这是怎么了?”

一名家人匆匆打马而来,见到众人,翻身下马,口中喃喃不止:“晚了,晚了。”

高泰认出他是慕容桓府上的心腹,忙问端的。

“我家夫人刚刚喜诞一子,本来让我快马赶上王爷,求个名字的,可……”

慕容垂突然开口:“桓弟人中龙凤,他的孩子,就叫做慕容凤罢!”

“太原王回来了,但又病倒了。”

邺都内城外郭的坊巷之中,到处传播着这一令人不安的消息。

就连躲在深宫脂粉堆里的小皇帝慕容玮,都已经开始有点不安了。

所以此刻他急急忙忙地驱着车驾,直奔太宰府探病。尽管他实在不愿意离开宫墙,走入这不测的人间烟火之中。

太宰府里,很多的人,太傅慕容评、吴王慕容垂,皇甫真、梁琛、李洪,甚至皇帝的哥哥乐安王慕容臧、中山王慕容冲等等,都围在病榻之旁。

病榻上,慕容恪面色蜡黄,双目微合。

小皇帝不知不觉,鼻子一酸,快趋几步,放声大哭:“叔父啊,您病倒了,让朕如何治国呢?”

慕容恪张开眼,见是天子,忙挣扎着坐起,从枕下摸索出一卷本章来:“陛、陛下驾临,老臣病体沉重,不能迎接,现有本奏上,望、望陛下赐允。”

慕容玮扶住太宰的胳膊:“叔父、叔父休如此说,叔父的本章,小侄无、无有不允。”

他展开本章,一望之下,不觉大惊:“叔父、叔父意欲辞位,这、这是从何说起!”

百官一闻之下,无不大惊失色,慕容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臣万死,不敢居太原侄上,太原若辞位,老臣只有一并归仕了。”

太原王淡然一笑:“陛下年纪渐长,已能自立,老臣不敢贪恋权位,以误国事啊!”

慕容玮急得额头汗出:“叔父,朕、小侄如有不对之处,叔父尽、尽管指正就是,若叔父致仕,小、小侄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慕容恪坐直身形,黯淡的眼中陡然精光四射:“如今中原虽得,四宇不安,国本未固,强敌环伺,名臣宿将,死亡相继,陛下当居安思危,万不可以富足自矜,致使兵威损耗,国本动摇啊!”

慕容玮恍然大悟,长长一揖:“小侄、小侄错了,可、可征敕勒之师,已出国境,追回恐怕……”

慕容恪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字字如千斤铁锤:“以往不谏,来者可追,陛下只要引以为戒,君子不贰过,倒也不在乎这一举之得失。只是封太尉辞世,人才凋零,当思一匡补之策啊!”

慕容玮连连点头,却面露踌躇之色:“叔父言之有理,可这人选……”

“老臣来迟了,又来迟了!”

司空阳鹜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一头撞进屋来,拜倒在地:“老臣不才,年事虽高,筋骨尚健,自请为太尉,以代封奕大人;并保举皇甫侍中为司空。”

慕容玮望向太原王,慕容恪含笑点头:“司空所虑甚是,皇甫大夫向来官居台省,可更领中书监事。老臣此次病重,秦、晋必生觊觎之心,需命一大将出镇南境,以备非常。”

慕容垂出列跪奏:“臣不才,愿领本部,出镇外藩。”

邺城之郊,漳水之渚。

车盖萧萧,旌旗瑟瑟,人马行色匆匆。

慕容垂牵着马,回头望着远处邺城楼橹,长长叹了一口气。

“家父病体沉重,不能亲送,嘱咐小侄致意叔父,为国为身,善自珍慑。”

慕容楷、慕容绍的神色中,有些寂寞,更有些不安。

段妗一言不发,把行囊挂上丈夫的马背;长安君却皱了皱眉头:“此番天子虽然任夫君为都督十州诸军事、征南大将军、荆州牧要职,授以民务军权,但闻得太傅等人,均有泱泱不服之色,而且我姐姐、我姐姐……”

她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她要说什么。

慕容垂没有答话,脸色却显得更阴沉了。

一个总角童儿忽然拉住了慕容垂的衣摆:“爹爹无忧,孩儿有一妙计。”

慕容垂俯身看时,却是自己的幼子慕容麟,不觉失声笑了:“你这小小孩儿,能有什么妙计!”

慕容麟仰看着父亲的脸,眼神一闪一烁:“朝中所虑,无非父王声望日隆,功高震主。父王如能行韬晦之计,小小地纳一些贿赂,那些疑虑父王的权贵们必然心安,而且,”他突然笑起来,神色甚是诡秘,“孩儿也能多些钱帛玩耍了!”

众人无不大惊,用异样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个6、7岁的孩童。

慕容垂也不由呆了半晌,旋即用手抚着慕容麟的脑袋,仰天扬声大笑:“孩儿啊孩儿,你计策虽然不错,可我怎甘心让天下知有纳贿吴王!”

段妗走过来,捧起一个陶碗:“再喝一晚我熬的粥吧。”

语声中,不觉已带了几分哽咽。

慕容垂双手捧过,大口喝尽,掷碗于漳水之中,翻身上马:“孩儿们,拔队!”

“禀吴王,慕容尘将军轻骑南袭兖州,攻拔鲁、高平等郡,已奏置守宰,留兵镇守。”

探事的健儿微微喘息着,大口喝着水。他叫悉罗腾,鲜卑人中有名的善走者。

吴王微一皱眉,高泰叹了口气:“慕容尘贪功务得,轻启边衅,如今我军劲锐,悉以西征,南寇若至,将何以堪啊!”

吴王沉吟片刻,问道:“慕容尘现在何处?”

“晋南阳督护赵亿献宛城来降,遣使求援,主上派南中朗将赵盘往援,且命慕容尘将军星夜西进会之……”

“河南山东,两路启衅,万一蹉跌,我们可只有四千铁骑……”梁琛摇着头,还没说完,却见尘头飞起,一骑报马倏忽而至:“禀吴王,晋人分两路来犯,宛城已被其荆州刺史桓豁、竟陵太守罗崇所克,赵盘、赵亿皆被擒获,慕容尘溃守汜水,主上敦请吴王星速往援!”

“西路洛阳戍兵甚多,何以不调?”

兰汉皱了皱眉头。

“阳太尉、皇甫司空皆以西寇可虑,不得不防,不允调发。”

慕容垂点点头,阳骛、皇甫真的考量颇为持重,确实不无道理。他抬起头,正待说什么,忽听得呼喊声由远及进,却是贾活的声音:“吴王,大事不好!”

贾活奔到近前,滚鞍下马,情急之下,连马镫都没甩利索:“晋、晋人绕过大岘北上,一日一夜攻取高平,全鲁震动,请、请吴王早作决断。”

众人闻听此讯,登时一片哗然:“敌兵多少,主将是谁?”

“敌兵约有两万多,主将是刘牢之、龙骧将军胡彬、淮南太守桓伊。”

“北府兵!”闻得敌将姓名,慕容宝浑身不觉一哆嗦,慕容令却热血上升,刷地抽出了刀,又旋即还鞘:敌军有两万多,父王所部不过四千。更何况,河南还在引颈望援,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啊。他抬起头,目光投向父王。

慕容垂沉默着,神色丝毫不变。

“悉罗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