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吴王 第五章 负担(1 / 2)

武侠.历史 喵喵2001 19065 字 2019-11-15

 初夏的江南总迷朦着雾光烟雨,白下浮航,覆舟草木,总是若明若暗,若隐若白,就连台城殿阕,东府台阁,远远望去,也隐隐约约地不甚分明。wWw.23uS.coM

偏安已久的东晋朝廷和王庾谢桓等世家大族、公卿显贵们,也早已习惯消受着江东水色的温柔了吧?

一乘轻车自东山飘然而下,直入东府城中大司徒府门而去。

征西将军府前,主簿王恂眺望轻车绝尘,微微摇了摇头:“安石仍不肯出山,其奈天下苍生何?”

郗超轻轻撇了撇嘴,不知怎地,他对谢安这个名字,有一种天生的反感。

谢玄淡淡笑了一声,随手拿过一根甘蔗,轻轻地拍打着。王恂疑惑地望着他。

谢玄沉默半晌,突然开口:“家叔每次优游东山,总是携**、拥歌舞,流连通宵,诸位见否?”

王恂点点头:“唉,如何见不着!此事朝野议论纷纷,都很失望啊!”

谢玄突然扬声大笑,府前梁上的燕子被他一惊,扑簌簌地漫天飞起。

“家叔能与俗人同乐,便不得不与俗人同忧,所虑无非桓征西之可否而已,若征西发一介之使礼聘,家叔必不推辞。”

左右诸人无不叹服,就连郗超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车驷马,轻裘缓带,谢安果然下山了。

桓温已偕征西僚属候于府门,谢安从容下车,一揖而已。

桓温携着谢安的手,一同步入府门,沿廊而行。

“安石肯辱就征西司马,幸何如之!”

谢安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对征西府中一草一木都毫不陌生:“如今中原陵替,山陵板荡,列夷环伺,此时出仕,既忧且惧啊!”

桓温忽地止步,脸色甚是郑重:“当前国家大患,无非西秦东燕,近来二夷颇多内故,削乱平患,当以何为先?”

谢安手扶廊柱,神色甚是安闲:“安以为至患莫若心腹,当前国家军备不充,府库不实,郡县错杂,垅亩千里无人,当务之急,是安民以自实,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否则劳师无功,虚耗国本,外患未宁,更生内忧啊!”

桓温沉默着。阳光从湖水反射过来,映得他脸色阴晴闪烁不定。

谢安一行人的车马渐渐隐没在黄昏里。桓温仍伫立府前,久久不动。

“将军将何以处安石?”郗超捋着虬髯,轻声问道。

“我打算修本朝廷,荐安石入朝为侍中。”

郗超的身体陡然一震:“将军何以不留诸府中,却纵之入朝呢?”

桓温长叹一声:“安石庙堂之材,岂足为我辈蓄养驱策!”

“燕主慕容俊已死,太子慕容玮发丧即位。”征西府中,扬州刺史王述正向桓温禀报燕**情。两厢座上,群僚济济,客座之上,大司徒司马昱、侍中谢安等也端坐谛听。

“燕国主政者现在何人?”司马昱迫不及待地问道。

“燕国尊可足浑氏为太后,以慕容恪为太宰,慕容评为太傅,慕舆根为太师,参辅朝政。”

“慕容恪用事,忧方大耳!”桓温长叹一声。

谢玄一直悄无一言,这时突然开口:“燕兵南下,何人为帅?”

在座众人纷纷颌首:国家新遭变故,出兵而示邻国以有余,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燕以慕容垂为使持节、征南将军、都督河南诸军事、兖州牧、荆州刺史,耀兵兖豫之交界上。”

郗超站起身来:“京口刘牢之北府兵初成,可派遣北上,以备非常。”

桓温点点头:“就让桓希也去吧。西秦动向如何?”

他的弟弟、都督荆襄诸军事桓冲答道:“苻坚信用王猛,迭次迁官,太后之弟强德违法,且为所杀,秦人动向,实可深虑。”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桓温,桓温沉吟着:“都先散了罢!”

府外官道上,谢玄牵着马,跟在谢安车侧:“以侄所料,燕人志在耀武,不会大举入寇,至于西秦……”

“王景略志不在小,但猛药苦口,氐豪强藩,必不能堪,秦将内乱不暇,暂时不足祸我,只是……唉……”车马载着语声,渐渐地远去。

江畔山巅,仓亭之上,沈劲和朱序对酒而坐。

“西陲吃紧,家母写信给我,要亲率家眷赴我襄阳任所,以安将士之心。我此次入京,就是来接她老人家的。”朱序端着酒杯犹豫片刻,又接着说下去:“贤弟此番终得任用,受委冠军长史,本来可喜可贺,但桓征西志在不测,只恐……”

沈劲扬手引杯,一饮而尽:“弟岂不知?但若不受职,终不能立节报效,以洗刷先父的污点啊!”

朱序望着沈劲坚毅的面色,无言举杯。江风吹过,一行金翅战船顺流东下。沈劲忽地掷杯于江,转过脸去,再不回头看那满江秋水。

“沈劲是沈充的儿子,此人……”征西府听事里,惟有桓温郗超两人。

“此子才具杰出,只是志在立忠义以洗刷先人沈充叛乱之污,只恐……”

桓温低头思索着什么,仿佛没听见郗超的答话,半晌,他突然抬起头来:“君以为天子如何?”

郗超冷笑一声,不答。

桓温叹了口气:“司徒好学不倦,谈吐高雅,可庙算堂谋,实无一用;大司马武陵王晞好习武事,却不过引狗走马,志在驰骋数猪而已。这司马氏的气数……”

郗超警觉地左右扫视一番,压低了声音:“虽如此,人心犹在正朔,明公若不能立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悔啊!”

桓温按剑而起,他突然感到,往日爱不释手的那些兵符印信,今天却隐隐成为自己心头越来越重的负担。已是收获季节,登东山而四望,无边无垠,一片金黄。

“今年雨水充足,庄稼长势甚旺,可惜贾太守看不到这一天,唉!”

高泰沉思着,伸手撩开挡住视界的旗角。

伞盖之下,慕容垂勒马而立,若有所思。慕舆根不耐烦的拨拉着马鞭:盘桓境上久不出击,早已撩拨得他心烦意乱。

“开拔,”慕容垂突然扬起右手:“传令三军,莫踏坏了庄稼。”

道路杂错,青纱帐起,大军只能牵马缓行。

千里垄亩,谷穗摇弋,一眼望去,忙着收获打场的,却只是三三两两,不多的老弱妇孺。偶尔,一二幼孩,驱着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驴,载着谷穗稻草,蹒跚着远去。

那些生长游牧地带的胡兵还不怎地,高泰、梁琛等汉人属员,却都已皱起了眉头。

青纱帐的尽头陡地飘来一簇黑旗,倏忽而至,众人看时,却是贾坚之子贾活。

贾活来到吴王旗下,滚鞍下马,拜倒在地。

慕容垂急忙下马扶起,他早已知道,贾活已由任城调任山荏,这个乃父殉职的城池任太守。

多日不见,贾活憔悴了很多,沧桑之色,已过早地爬上了这个年轻人的脸庞额头。

“贤弟,如今天色晴好,正是收获之时,为何……?”

贾活长长叹了一口气,仰望着天上的云彩:“先帝为南征三五抽丁,垄亩本来就为之一空;如今先帝晏驾,郡国兵本已下诏遣返乡里,但太后和太傅却计口征解甲捐6斛,弄得几十万兵士迟迟不能返乡,如今好多庄稼已经熟烂在地头,再不收割,……唉,家父,家父如果看见这般光景,如何……唉!”

左右将佐官员的脸色都黯淡下来,慕容桓低声道:“不但如此,几十万兵士盘桓京畿,仓廪一旦耗尽,军心浮动,后果不堪设想啊!”

“如今中外兵主力,尽在兖豫,能否分兵行秋,助民收禾呢?汉魏以来,常为此举啊。”梁琛建议道。

“不可不可。”兰建不住摇晃着大脑袋:“梁大夫言虽不假,但前朝汉兵本是农民出身,惯于劳作,我们大燕的中外兵俱是游牧鲜卑,怎么干得了这些庄稼活儿!”

大家都沉默了,兰建的话的确是实情。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慕容垂身上。慕容垂手扶谷穗,久久地伫立凝思。

“太师大人,”慕容垂突然开口,却首先望向慕舆根:“劳烦您带领所部出伊洛,耀兵龙门。”

“吴王只管放心!”慕舆根听得出兵,心花怒放,略一招呼,上马一声吆喝,前呼后拥,滚滚西去。

“梁大夫和贾太守巡境安民,其余众军屯于岘北待命,事关重大,我要轻骑入朝,和太原王一起面圣奏求。”

邺城。

城外的田野里,熟透的庄稼已被踏烂在泥中,四关八野,无数饥饿的郡国兵,举着精粗不一、五花八门的器械,张着血红的眼睛,卷过漳水,卷过五台,卷过内外九门,直奔宫门而来。

“请陛下出宫评理!”“我们要吃饭!”

喧闹叫嚷之声,回荡在邺城大小坊巷宫院,家家户户,早已把大小门户关得死死,无论外面地覆天翻,也绝不探出半个头来。

建国门外,10营金吾早已严阵以待。龙镶将军李洪,右卫将军傅颜,两马当先,拦住乱卒去路:“众军归营,壹听有司区处,不可喧哗宫门,惊了圣驾!”

几声断喝,纵有百万威严,却如何能弹压得住初入行伍素无纪律,又饥饿愤怒到极点的几万乱卒?人潮咆哮着卷起,退下,又卷起,一次猛过一次,眼看着金吾们便阻挡不住。

宫门突然开了,慕容恪拉着慕容评缓缓走出。太傅的脸色已经发白,身体也不住颤抖着;太宰慕容恪的脸色同样苍白,神情却镇静一如平常,目光扫处,登时便是一片安静,但很快又低声喧嚣起来。

“尔等苦衷,天子业已知晓,若尔等执意入宫,便请从老夫身上踏过。”

太原王的声音一字一句,甚是清晰,乱兵们犹豫着,交头接耳着,阵脚开始松动起来。

一骑快马风一般地闪过人群,瞬间来到宫门之前,马上大将全身披挂,正是吴王慕容垂。

“大丈夫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或死于床箦妻儿眼前,都是人生快事,若横死本国宫门,岂不千古失笑?”

慕容垂声如洪钟,字字敲打在乱兵心上,一件件举起的家伙渐渐放下了。

“各归营帐,各守本分,诸君之事;面圣力谏,下官之事,各位都散了吧。”

沉寂片刻,呼哨一声,乱兵潮水般退去,片刻间只留下满地狼藉。

“贤侄……”慕容评期期艾艾,不知说什么好。慕容垂横了他一眼,转向太原王:“小弟来迟了。”

慕容恪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手扶住太傅,一手携起吴王:“我们一同面圣力谏!”

“几十万郡国兵不战不守,坐吃山空,久必生变;加之抽丁过多,垄亩无人,一旦绝收,国事可虞啊!”

慕容玮已经从案下钻出,头发乱蓬蓬的,口中喘息依然没有平复:“如今、如今已经乱了,依、依二位叔父之间,当复如何?”

“陛下应立即发诏抚慰将士及家属,使之归田力农,并命吴王和李绩为正副大使,巡抚境内,以定人心。”慕容恪奏道。

慕容垂看了慕容评一眼:“太傅所征特捐,宜令停罢,已征者退还。”

慕容玮神色渐渐平静下来,他沉吟着,望向慕容评,慕容评低头不语。

“就依二位叔父。”

太宰和吴王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角,帘后的可足浑后便迫不及待地撞了出来:“玮儿,你,你如何能事事都依着他们两个?”

慕容玮神情木讷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怯生生地反问:“可、可他们说得的确、的确有道理啊!”

可足浑后白了儿子一眼,转向太傅:“皇帝不懂事,你是长辈,如何也不发一言?”

慕容评的脸色胀得通红:“在太原侄前,老臣不觉自失,如何能发一言?”

可足浑后狠狠跺了一脚,几乎踩烂了刚做的蜀锦新裙。

宫门外,不知何时,已是大雨滂沱。

门左李洪的五营金吾早已散去,门右的五营却各守阵位,纹丝不动,雨水湿透了旗号衣甲,头发眼眉,兵士们却恍如不觉。

慕容垂望着队前马上石雕般挺立的将军,询问地看着太原王。

“他叫傅颜,官拜右卫将军。”

吴王大踏步走到傅颜马前:“我表你为护军将军,即刻领兵三千,增援岘口,暂受兰领军节度。”

傅颜急忙下马,脸色却有些异样:“吴王可知,末将曾是先帝甭时,帘后捉刀之人?”

慕容垂的脸色变了变,却瞬间回复了平常:“我只是为国选士,帘后之事,非所愿闻。”

“末将尊令!”

傅颜一躬到地,语声已不觉有些哽咽起来。

“太师兵分3路,南出龙门,分趋宛、六!”

“糟了!”梁琛听完报马的快报,重重拍了一下大腿:“太宰和吴王都要我们耀兵境上,不轻出寻衅,以免挑动晋人大兵,慕舆太师此举,实在太轻率了!”

“中原晋军势厚,贸然出击,必致蹉跌,唉……”兰建轻轻叹了口气,慕舆根官居三公,位望尚在吴王之上,他一个小小的领军将军,自然更加无法调动。

慕容桓刚刚从和龙率部赶来,此时正使劲擦着额上的汗水:“末将所部俱是轻骑,愿即刻赴豫州接应。”

高弼站起来:“下官愿与小将军同去,取势许昌,以为太师策应。”

兰建点点头:“只好如此。”

慕容令看见慕容桓兴冲冲地步出大帐,不觉神色一动:“豫州兵起,山东不能无动,小甥愿领3000兵出大岘,以为西兵倚角。”

他拉了一把弟弟,慕容宝呆了一呆,嗫喏道:“小、小甥也愿同、同去。”

慕容尘皱了皱眉:“吴王临行,再三号令我军持重勿轻出,这……”

兰建看看慕容令急迫的脸色,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一路小心,牵制为上,不要轻与晋人交锋。”他顿了一顿,“让悦司马同去吧。”

几场秋雨过去,巨野泽又涨满了水,当年鏖兵的痕迹,已是杳无遗留。

3000燕骑在芦苇淤泥中艰难跋涉着,马蹄溅起泥浆,抛落在人马的身上眼中。

“这南、南蛮的路也太难走了吧!”

慕容宝勒马高阜,皱起了眉头,第一次出征的他对这样的苦头显得很不适应。

慕容令抚弄着刀穗,脸上神采飞扬:“呵呵,兄弟,知道吗,当年我奉父王将领从这里奇袭金乡,路比现在还要难走得多呢,那时……”

话未说完,一骑探马如风飞至:“报!有一队晋军出宿豫,北趋兖、海。”

慕容令猛一勒马,精神一振:“多少人,何人统领?”

“大约2000多人,步骑相杂,不知何人所部。”

慕容令轻轻吁了口气。晋军最精锐的,是弩手和舟师,骑兵却是最轻脆的,素来为燕秦等北方胡骑所不齿。

慕容宝犹豫片刻,还是期期艾艾地说道:“这、这该不会是晋人的诱兵、诱兵之计吧?”